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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情深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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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情深胜海   
芦笛
[博客]
[个人文集]




头衔: 海归准将

头衔: 海归准将
声望: 教授

加入时间: 2004/02/14
文章: 272

海归分: 147206





文章标题: 情深胜海 (2042 reads)      时间: 2007-6-29 周五, 01:54
  

作者:芦笛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情深胜海

  
  
  “我叫赛拉,他叫泰瑞。我们结婚47年了。不,不是一见锺情。对,他是我爱过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爱过的唯一一个男人,我也是他爱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其实我们是青梅竹马……”

  “泰瑞,是这么回事么?”

  “唔,既然她这么说,那肯定是吧。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连她是你太太,你都记不住?”

  “是啊,什么都记不得了……”

  听上去很像Goldy Horne 演的那幕喜剧:女主角患了失忆症,彻底忘记了自家的豪门身份,让一位存心报复的工人强行认作了太太。不过这不是喜剧,而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悲剧。所谓失忆症也远比电影中的可怕多了,与其说是“失忆症”,不如说用老祖宗的话来说更准确,是“失魂症”。

  青年时代我就悟出了什么是“灵魂”。在胡乱看了一堆哲学书后,我在读书笔记中写下感悟:“存在就是被感知,现有的和记忆的感知。”所谓“灵魂”,无非就是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而这自我意识之所以产生并得以维持,完全靠综合的感知──此时此刻的感知和积累在记忆中的感知。

  不难想出,人一旦丧失记忆,立刻也就丧失了自我意识,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而这就是发生在前工程师泰瑞身上的事。

  几年前,病毒感染大脑使他彻底丧失了短期记忆能力,成了一个只能活在此时此刻的生物。就像一个毫无内存的电脑,他的感官感受能力正常,理解能力正常,也不曾丧失语言能力包括读写听说能力,却彻底缺乏记住三分钟前发生的事的能力。这样毫无历史、永远只活在现在的人,面临的困境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

  如果不是看了这部影片,我还真不可能意识到,咱们视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常规,竟然也需要记忆力,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具备这种能力。对于自己的幸运,咱们实在应该对上苍满怀感激之心。

  泰瑞和类似患者,每天早晨醒来,都得开始崭新的学习过程,学习正常人下意识驱使之下干的一系列琐事:按照床头贴的指令,进行一系列分解动作:穿睡衣,上卫生间,在卫生间里再根据那儿的指令进行下列分解动作:清洁口腔,清洁面孔,洗淋浴,擦干身体,回到卧室,再根据床头贴的指令,脱睡衣,穿内衣,穿外衣,穿袜子,穿鞋……

  没有这些文字指令的帮助,他们便立刻不知所措,很可能不穿衣服就跑出卧室去。就算有了指令,还得有人在旁监督执行,不然他们或是忘记看那指令,或是反复重复同一动作,从浴室里出来回到卧室后,又从第一条指令作起,再度进入浴室,压根儿忘记了自己刚刚才洗完澡。

  同样也不难想出家人面临的是什么噩梦。这种人毫无生活自理能力。连洗澡刷牙这种细事,他们都得每天从头学起,烧水冲咖啡、冲茶就更别提了。每次走进厨房,他们都像到了陌生人的家一样,茫然不知杯子放在何处,碟子存在哪里,应该在何处找到糖罐,又到哪儿去找出牛奶和咖啡来……只是为给自己泡杯咖啡,他们就得像破案的刑侦人员一样,把整个厨房都刨过来。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侍候瘫痪病人的麻烦更大。但瘫痪病人一般神智清楚,灵魂还在那儿。他知道你在侍候他,你也知道自己在侍候谁,这感情的纽带,就是支撑家人苦熬苦撑下去的精神动力,只要病人感激地对你微笑一下,无穷的劳累和愁苦便于瞬间内消散。

  但泰瑞根本就不知道赛拉是谁,不知道赛拉不但承担了全部家务,而且每时每刻在训练指导自己,比照料幼儿还烦心,而她吃这些无穷无尽的苦头,又是为了什么,而这就是最让人心碎之处。当泰瑞面对着镜头说出“唔,既然她这么说,那肯定是吧。我什么都记不得了……”之时,我只觉得心头发紧,欲哭无泪,简直不敢看赛拉的面容。

  然而赛拉的面容很平静──尽管她知道泰瑞没有痊愈希望,她也早已过了心碎那个阶段了。赛拉今天很高兴:她刚刚收到了邮购的pager 。这袖珍电子用具按照预定的程序,到点鸣音,泰瑞听到滴滴声,便从口袋里掏出那玩意来,按下按钮,液晶屏幕就显示文字,提醒他当时该作的事。

  靠这pager 的帮助,泰瑞破天荒第一次从家里独自出来,走了几十米,到街上的邮局,成功地买了邮票,又成功地把邮票贴在信封上,最后成功地把信件投入邮箱,居然一点差错都没出,什么都没忘记,什么都没拉下。

  “我感觉真爽,”泰瑞毕竟受过良好教育,发音标准,用词准确,表达能力很强,“你问我有什么感想?那还用说!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还是我患病以来第一次成功地独立完成了一个困难的任务。这当然是了不起的成就。或许你不能理解这微不足道的成功为何会给我带来巨大的欢欣。这也很自然,一般人根本就认识不到,生活中许多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其实也需要健全的智能。在缺乏这种智能时我还能靠自己的努力──哦,当然啦,在这pager 的帮助下──完成这困难的任务,我当然觉得很骄傲,这说明我还是有希望的,生活并不就是那么毫无希望。”

  从小,我就是个智力上的势利鬼,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骨子里充满对智障者的鄙视,然而此时我却情不自禁地对着屏幕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喊出:

  “干得好,泰瑞!”

  赛拉当然更兴奋,她最担心的就是如果自己撒手先去,泰瑞如何度过残生。如今这小小的电子用具就像在无边黑暗中凿出了一个希望的亮孔,让她的全身心都在幸福中战栗。

  “如果你能在pager 里留下自己的信息,你想说什么话?”待她兴奋过去后,记者问道。

  赛拉连连点头,却突然泣不成声。等到她终于恢复自制之后,平静地缓缓说出:

  “我要说:‘泰瑞,我爱你,永远爱你,不管你成了什么样子,不管你记不记得我,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原来的样子,是我那心爱的泰瑞,是和我一起度过47年欢乐生涯的好伴侣。你是上帝能给人的最大的奖赏,能和你共度一生,是一个女人能指望的最大幸运。在你遇到灾难时,我能尽自己的全力帮助你,也是一个妻子能指望的最大幸运,我为此感谢上帝。’”

  我涕泗滂沱,不能自已,良久,良久。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我给坐在身旁的妻子详细讲解了咱俩观看的一切──直到现在,她听力还不过关。接着我问:

  “要是我成了泰瑞那个样子,你会像赛拉那样爱我么?”

  “当然!”她想都不想就说。

  “还是别答应得这么快吧。你根本没有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完全拿你当陌生人,根本就不理解、更不感激你为我作出的一切牺牲,更别说我再没有原来的所谓才气,再不会出口诙谐。把我们系在一起的感情纽带、记忆纽带甚至血缘纽带都荡然无存,因为我肯定连孩子都不认识了。在这样一个彻底的陌生人身上,你根本就找不出一星半点足以唤醒旧情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还能保持旧情不变,我实在想不出来。所以,还是仔细想想再开口吧……”

  “不用想,”她斩钉截铁地说,“赛拉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

  “这不是义务问题,人家可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过了许久,她问我:

  “你呢?如果我成了那个样子,你能不能像赛拉那样?”

  我想了许久,最后坦率地说:

  “我不知道。”

  “哈,”她笑出声来,“这才像你!实话实说。我就喜欢你这点!”

  过后我又想了许多,结论还是那个:对自己能不能作到赛拉那个地步,我实在没有把握,而对妻子那斩钉截铁的誓言,我也同样没有把握。

  我侍候过久病的亲人,知道那是什么可怕的经历。正如托尔斯泰在《童年·少年·青年》中指出的那样,人生最恐怖、最黑暗的感情经验,莫过于在久睹亲人备受折磨之时,心底暗暗地升起那可怕的、不敢直视的念头:“唉,还是早点结束吧。”

  我也完全领受了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试图传达的信息。这失魂者,说起来又跟变成甲虫的亲人有何区别?最初的怜悯过去后,我会不会像甲虫的家人那样,耐心逐渐磨损之后,情不自禁地起了厌恶之心?

  然而这一切似乎没有发生在赛拉身上,人家受那罪已经四五年了,却还认定能在丈夫需要之时,送上肩膀全力支撑对方的沉重身躯,是作妻子的最大幸运!

  雨果说:“世上有一种浩瀚的景色是海洋,比海洋更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更浩瀚的是人的心灵。”这话其实说得不精确,应该是:“男人的头脑可以比天空更深邃,女人的情怀可以比大海更深沉。”赛拉,就是这样一个无限深沉的感情大海。


2003年12月9日

作者:芦笛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上一次由芦笛于2007-6-29 周五, 23:49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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