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 10月 30日 星期四

街外人/文

10月底的纽约刚刚下了场秋雨,凉爽了不少。早上7点整,我还是像往常一样从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出发,坐地铁换乘三次到曼哈顿中城。

因为下雨的缘故,天色比往常这个时候暗了不少,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秋风飕飕,我感到身上这件常穿的单薄外套,也应该换成行李箱中的冬季大衣了。工作太忙碌,以致这些生活琐事只有在有了切肤的感觉後才会想起来。

我任职于一家全美排名领先的大型对冲基金。一年半来纽约前,我在一所常青藤名校拿到了工程学博士学位。像我这样“over-educated”的高学历者在华尔街一点也不稀罕。我的一个中国哥们Mike,来工作前就拿了金融工程硕士(MFE)学位,MEF学位项目一般招有很强数学和工程背景的学生,教他们运用高深的数学统计工具对复杂金融产品建模分析,定价和预测。而在这个MFE项目入学之前,Mike其实已经在另一所东北部的名校拿到了理论物理的博士,论文课题是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物理。

虽然看上去跟金融一点关系没有,可是Mike并不是特例,在他所在的MFE班里面,像他这样入学前拥有物理,数学,统计和计算机等专业博士学位的人不下10个。据我观察,最近几年拿到这个MFE学位的求职者在华尔街非常吃香。

这些年来大量的复杂金融衍生物的产生和交易,创造了很多需要金融工程专业技能的工作机会,而拥有这样技能的专才供应量又很少,所以过去几年即便对刚刚毕业才入行的定量分析师来说工资和年底奖金都很是可观。对于我自己和Mike来说,我们的收入就比和我们一块毕业还在做博士後搞研究的同学高了好几倍。而且随着经验的积累,行情还会看涨。可以说,这也是三年前我们下定决心走这条路的很大动力。

不到8点,我和往常一样准时来到了公司位于曼哈顿中城的办公室。虽然时间还很早,但是已经有不少分析师和交易员到达,那几个在公司里很强势的基金经理这会也都到了。我打开电脑看了看昨天亚洲市场的情况,和盘前指数期货的动态。又开始每天固定工作,摆弄我那个市场波动率掉期(variance swap)衍生物的定价交易模型。

本来上半年我的一个主要交易模型就已经优化的很好了,差不多可以产品上线交易了,但到了七八月,市场因为房地产双美危机,银行流动性吃紧、能源商品价格大幅波动,我的交易模型被上面叫停了,说是需要继续测试观察。

其实我心里知道,公司业绩不好,特别是在传统的并购风险套利交易上亏了很多钱,加上投资者的赎回请求一波压过一波,公司很难拿出钱来试水新的模型,现在实在不是推自己想法的好时候。刚刚过去的四十多天又是那麽的戏剧性,历史性的事件一个接一个,快的让不仅局外人目不暇接,连我这样天天坐在交易台前,看着路透和彭博终端的“insider”也经常茫然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我才接了一个在美国做教授的叔叔的电话, 说他401k退休金亏的很多了,才买了房又跌去了不少。问我该怎麽办。虽然是专业金融人士,但我真没什麽好建议给他。

今天,我还需要做一些在新进数据上的回归和参数检验的程序性的工作。到了8点半,坐在对面桌上的交易员大头头Steve来到了我桌前,要我跟他去旁边的小会议室开会。我也没多想,跟着就去了,会议室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是楼上人力资源部的Linda,平时不怎麽打交道,电梯里见过也就礼节性的问问好那种。我心中一惊:难道有什麽事情要发生?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关上了,Linda递过来一个橙色信封。Steve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今天公司裁员”。

我懵了。

下面的对话,我头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Steve问我有什麽要求。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拿到绿卡,现在仅仅是工作签证,不知道公司这边会怎麽向移民局报告。Linda回答说,公司还会把我在工资系统中保留到年底,保证我在美的身份问题,之後会提供一张15天内回中国的单程机票。我又问了这次裁员有多少,被告知25%,“这次裁员实在不是因为员工个人的表现怎麽样,是因为公司的业绩不好,生存受到了威胁”,她补充道。

虽然我早就对这天有所准备,心里还是吃了一惊。这已经是公司第二轮裁员,今年7月中已经有18%被裁掉了。我当时还为躲过一劫暗暗自得,没想依然 “是祸躲不过”。Steve告诉我,按照公司政策,我需要马上交还出入门卡,拿上工作桌面上的个人物品,立即离开办公楼层。我楞了一会,也不知道还要说些什麽。短暂的静默後,谈话结束了。我走出会议室,拿上那件在今天的寒风中略显单薄的外衣,冲旁边桌上熟稔的印度裔交易支持工程师苦笑了一下,就在Steve 和Linda的“护送”下走进了电梯。

走到了这栋有70多年历史的高极写字楼的大堂,外面下着小雨,上班的人还一个个鱼贯而入。没有雨伞的我站在旋转门前不知道应该干什麽,出去是一定的,可是又能去什麽地方呢?

我当然知道金融业今年很糟糕,很多人失业,可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一天会这麽快降临在自己头上。毕竟我入行不久,工资和公司里其他资深的员工比起来并不高,又很愿意干活。在7月那波裁员之後,我还一度感觉应该不会到我。一个多月前,我也曾在不详的预感中向众多猎头投了简历,希望一旦有变,能给自己找条後路。然而华尔街被裁的人太多,僧多粥少,比我资深的人更是不在话下,我的简历也统统一去无回。

早盘的数据告诉我,今天一定又是一个繁忙的交易日,市场可能会有大的动作,可是我的一天已经提前结束。同时结束的,会是我在华尔街付出诸多心血的事业吗?

很多人抱怨说,这次的金融危机,是像我这样华尔街金融工程师一手制造的,他们认为是我们用别人看不懂的数学模型造出的衍生物,特别是这次危机中风口浪尖的信用违约掉期(CDS)扰乱了市场,最後造成了危机。

而我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和人辩论这个问题了,我认为金融工程师只是金融衍生物产品线中实际操作的一环,就好象底特律三大汽车巨头的组装线上的工人。通用福特造了那麽多庞大废油的SUV,在高油价下卖不掉,最後造成经营困难,可是没有人会因为这些工人负责组装SUV而把三大的危机的责任推给他们。深层次的问题在于,这些SUV在油价便宜的时候,消费者需求很大,现在市场条件变化了,而汽车企业高层没有及时转向调整经营策略,所以造成了困难。

同样道理,在房市节节上涨繁荣兴旺的时候,市场上对各种资产抵押贷款证卷(ABS)和相应的信用违约保险CDS等金融产品的需求非常旺盛,不管是普通买房的消费者还是贷款的银行都通过了这样的产品受益。消费者能更容易获得信贷,银行能把放贷风险通过证卷化转移出去,下游的投资者能拿到更高收益的证卷,相应的风险可以通过CDS转移对冲。但是当房市开始下滑的时候,所有这些好处都开始变味。

我想,真正应该怪的是这个过程中所有以前的受益者贪婪人性的集体性放大,和作为政府监管部门一味的放任不管。深受新古典主义经济学派影响的美国经济决策者们,是不是应该更多负责和反省在过去30多年来因放松监管(deregulation)所造成的乱象?格林斯潘们是不是应该站出来承认,当时的决策只顾及眼前利益而损害了经济长期稳定的基础呢?

我冒雨走出了大楼。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属于了这里。看看表,才8:45。唯一可以高兴一点的是,回去的地铁一定有座,不用像平时那样站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