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我的大学同学,比我们大十多岁的老大哥。现为纽约某大学终身教授,其夫人可能还是老狼的同学。尽管嫌钱不多(与归网那些以赚钱为人生主要目的的大虾们相比,呵呵),但他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远离江湖的尘嚣,令我们这些江湖中人羡慕不已。这篇文章在我们同学中传阅了一段时间,今天忍不住帖上来,供海未归且为人父母者参考,共享。

余岐青:送女上哈佛

望子成龙几乎是是每个父母的心愿。在儿女求学的年龄,这种心愿莫过于期望儿女就读于理想的名牌大学,尤其是其中的代表:哈佛,耶鲁,普林斯顿,斯坦福( HYPS),和麻省理工大学。2006年的九月中旬,我们夫妻驱车上千里,从纽约州中部的家里沿着88号公路和90号公路,开车去波士顿,送女上哈佛。为人父母,这个在女儿小时候偶尔会有的似乎是飘渺不可及的奢望,此时居然梦想成真。秋风习习送爽,欢声笑语载道。开进波士顿后,转过了Soldiers Field Rd, Western Ave等几条街,跨过查理河,排了一个小时的汽车长龙,终于开进了剑桥区哈佛园(Harvard Yard)。我曾经来过这儿几次,哈佛的雕像就在这个院子里。但我那时并不知道,这个四周有围墙的院子是新生宿舍区,每年一千六百名新生都集中住在这里,次年又都搬走。女儿分在Stoughton楼,一栋老式的四层楼的双人间,男女各两层,约住三十余人。搬完行李,女儿的心已在新生活和新朋友上了。我们知道我们该走了。临别时,我对女儿说:“开学后万一得了C,不要懊丧。记住,这是哈佛的C。只要你尽力了,爸爸妈妈照样会高兴的“。

岁月如梭。丫头小时候的天真面孔还历历在目。记得给她讲了阿丽丝奇遇记的故事后,每次带她到树林里玩,都跟她一起找进阿丽丝奇境的树洞。那个五岁的丫头一本正经地观察着一个个的树洞,问我这是否会是那个奇妙的入口。

丫头读小学时一次跟邻居的孩子一起玩,被两个孩子压在她身上弄折了她的手关节。打石膏十余天拆了后,手暂时伸不直。凭着医生世家和在农村做过赤脚医生的经历,恢复机能的理疗由我给她做。每天强行为她反复张开手臂恢复其手臂机能,她都怕疼不愿做。可不做哪行啊。那一两个月的时间,每天都得说服她,忍痛坚持锻炼半小时,跟着我提着不断增加的负荷书包在屋里走。为了减弱她疼的感觉,每次理疗时,我都显得若无其事。一边做,一边告诉她,人生总会有磨难,要学会坚强。丫头气愤地说,爸爸最喜欢折磨她。也许是我的冷酷,她慢慢地也习惯了。不仅没有耽误上学,连舞蹈学校每周的舞蹈课也坚持参加。这次骨折,使她在一段时间内心理上有阴影。不久有一次,带她在后院滑雪。她突然摔倒了,以为是又跌折了腿,大声哭起来,对我说:“为什么老是我倒霉?”我心里一惊,但是镇静地一边帮她松开滑雪板,把她扶起坐好,一边开导说,不要怕,滑倒是常有的事,爬起来就是了。然后,轻轻地帮她按摩几下。幸好,果然没事。接着又带她继续滑。

丫头读中学的时候,我们让她参加几项课外活动。像参加舞蹈学校;开车送她去私人教师那儿学钢琴和笛子。这丫头很要强。一项活动要是看到没有取胜的机会,她就放弃。有一阵儿,她一时兴起想学网球,要我们给她买了新的球拍和几筒网球。打了两个星期,发现打不过同学,便马放南山,很少见她再练了。在舞蹈学校她很认真地学了一段时间后,又不想继续下去。我没有勉强她,把她带回家。倒是妻子严厉地把她训斥了一顿,不由分说立刻开车把她带回舞蹈学校。妻子对我说,这是她唯一的经常性的体育锻炼,又是女孩子,由不得她。她有一次在市里的中学科学竞赛中,她没有得到预想的名次,一上车就哭了起来。我很平静地告诉她:“在日后的生活和竞争中,恐怕失败要比成功多。因为山外有山,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很多。如果要哭,你一辈子有的是机会去哭的”。她看见我没有同情,哭的情绪也没了。

美国的一般公立学校和家长普遍不重视学生的数理化基础训练。家庭作业极少。中小学生因而免受题海战术的灾难,享受了幸福的童年和青少年。其后果是大多数学生没有学到该学的知识。我们只是适当地增加她的课外作业,另外鼓励她也像美国同龄的孩子一样利用充足的时间业余打工,培养自立的意识。在她未学会开车之前,她和同学们不时去临时的集市店铺帮忙卖小吃,挣个十块八块的,我们开车送她去,拿本书在集市上等她,还赔上她的晚饭钱。高中的時候她自己联系了去快餐店 Subway打工。周末有時工作到晚上11點。我们并不在乎她挣的那些钱。正像她所说的那样,这是原则问题。我们夫妻俩都做过农民和工人,这段经历对我们一生有着重大的正面影响。我们觉得,尤其是在侍候人的工作中,孩子会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这是我们给她零花钱起不到的作用。

坦率地说,女儿高二时,送女上哈佛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奢望。可不,我77年高考报了北大,不仅没考上北大,当年连大专都没考上。次年有了自知之明,根本没报北大。夫人77年上大学也没报北大。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女儿幼小的肩膀,凭什么我们要把这么重的期望放在她的肩上?因此我们从来没有把送女上哈佛当成一回事。而把目标设在州立大学。一个人要想生活快乐,得学会保持良好的心态,得学会将什么(好)事,都介于想与不想之间。那时候我们更倾向于不想。也许正因为父母没有给她设置这种压力,她后来自己确定目标去争取,不像有的孩子那样,只是为应付父母学习。

之所以有务实低调的期望,很大程度是由于对美国公立学校的教学质量认识。女儿一直在公立学校就读。美国公立学校的教学质量,我真是不敢恭维。记得女儿上六年级的头一天,回来告诉我们头一堂数学课是测验。测验的全是两位数的加法。女儿很高兴地告诉我们她得了满分。我听了不由警觉起来。中国的小学五年级学生早该把乘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难怪我所在的在全国排名前80的大学,每年新生有四分之一的人算(2/3+ 2/5),可以得出4/8, 2/8, 2/15, 4/15, 等各种组合,唯独得不出正确的答案。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我必须为她补课。我去了书店和图书馆,没有找到合适的教材。我想找本习题集,让她练习基本功。鉴于美国的教育比中国至少滞后两年,我找来了中国的中小学数学教材,要求她每个学期都定期做一些中国低两个年级的作业。相当于重读中国低两个年级的课。我不打算让她超前。童年只有一次,在她的情况下,不超前会让她快乐些。否则我累,她在学校也无聊。我只希望她打好扎实的基础。这种要求一直坚持到她的高二。我找来的教材都不是重点中小学的补充教材,没有太多的难题。她所就读的学校在市里12所中学中排名第六。因此虽然她在学校一直名列前茅,我心里对这个第一的含金量没有太大信心。

预设目标,尤其是为儿女,应避免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也是从自己的经历得出来的认识。77年高考失利后,我于次年考进中山大学。我发现最重要的不是进名校,而是进适应自己的学校。中山大学才是适应我的学校。我在中大如鱼得水,成绩保持中上,最终顺利出国留学。我明白了不要好高望远,而要脚踏实地。因此我们对女儿也就没有寄予太高的不切实际的期望。这反而是一种双赢的心态。她没上成HYPS而上州立大学,我们会高兴;上成了HYPS,我们当然更高兴。
在某种程度来说,一所名校之所以好,是由于它能吸引出色的学生。对一群聪明的学生,老师很自然地会教得深些,多些。解析问题不需费太多口舌。如果一个学生不属于那个学生群体,拔苗助长弄进名校,往往事与愿违。因为老师不能因为一个学生影响一群聪明的学生的学习积极性。这一来有可能这个学生反而学不好知识,而且对其身心发展也很不利。

女儿在高三的时候,似乎有了被HYPS录取的可能。她申请了哈佛,普林斯顿,麻省理工三所顶尖大学,以及 Williams学院, Swarthmore学院, 杜克大学,最后还有宾汉顿大学做后备。Williams学院,和Swarthmore学院是美国排名前三名的贵族学校,这种学校全校只有千余学生。我们在陪女儿参观了这类大学后就对这类大学没好气。我告诉女儿,这种贵族学校,除非拿到奖学金,别指望父母交五万美金上这种大学。我们不是腰缠万贯的富人。五万美金毕竟几乎相当我们一家全年的实际税后收入。我不相信这种学校会比州立大学好多少。这么小的学校收这么贵的学费,物非所值。HYPS的学费也是五万。那才是货真价实。我们读完研究生后才发现,其实大学就学那么点东西。如果孩子是读研究生的料,本科读一所好的州立大学应该足够了。

当我们看到女儿在希望进哈佛愿望很强烈的时候,我给她泼了点冷水。2006年初,我曾和她有一次冷静的讨论。我对她说:“以你现在的SAT成绩和应届毕业生总成绩第一的排名,是有机会进你选择的哈佛,普林斯顿,麻省理工中的一个的。但是,如果他们当中只有一所录取你,你最好不要去,因为你大概是被凑巧选上。除非你有勇气面对四年的成绩倒数第一,否则四年美好的大学时光里,你会很压抑的。如果他们当中至少有两所录取你,那说明你属于那里。你在那里的成绩会在中上,心情也会好“。当然,如果她选的这三所大学仅有一所录取她,从心里说,我们还是希望她能去。但是一件悲剧让我有了更成熟更务实的想法:我在石溪分校工作期间,一位同系教授的女儿进了哈佛一年后自杀了。我们都为他难受。对哈佛的新生,一个冷酷的事实是,几乎所有哈佛的学生在高中毕业时都是全级前几名,进校后重新洗牌,终会有人从全校前几名变成全校倒数第几名。这个心理反差实在是太大了。这使我意识到我必须给她打预防针,让她有心理准备。她若没有必要的心理素质,我宁愿她自己选择不进哈佛。不管她进什么学校,她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进了哈佛,经不起激烈竞争的考验而轻生,女儿便没了。何必呢!

一个新生被一所好大学录取,既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事实上,这三所大学每间录取约两千人,而全国奖学金竞赛中的最后入围者的那两万人每人都有机会被录取。可以推算,仅被一所录取的概率是四分之一,但被两所同时录取的概率是百分之三,而被三所同时录取的概率仅是千分之一。女儿听了我的分析,点头接受了我的观点。出乎我的预料,女儿先后被她申请所有大学录取。入学后,头一年因成绩位于全校前10%而被哈佛大学授予“哈佛高材生”(Harvard Scholar)的称号。她的确属于哈佛。

许多父母为了孩子,找房子时都要选在最好的学区。我们也不例外。当初从八百里外的石溪大学搬来宾汉顿前,专门开车到宾汉顿找房子。三天下来走马看花,妻子看上了现在住的这所房子,房地产中间商见这是我们选中的十二所房子中最贵的,立马告诉我们它所在的学区是最好的学区之一。等我们买下并安顿下来后,才知道 “最好”的定义是唯一的。但是”最好的之一 “的定义却是可松可紧的,任人"各自表述"的。不是最坏也可算"最好之一"。后悔也晚了,立刻再卖房子换到最好的学区似乎不现实。当时女儿才读二年级,于是决定先将就几年再说。几年下来,觉得老师们和校长对女儿特别好。她也挺喜欢那学校。再说我们的心态也没有极力让她将来进HYPS。我们相信她将来总可以进我所执教的宾汉顿大学,于是就没有再搬家。没想到歪打正着,尽管她的SAT得2320, 她成了市里她毕业那年唯一进哈佛的学生。而那年全市只有三个学生进那五间顶尖的大学。市里最好的高中有些学生SAT满分2400却没能进HYPS。这原因之一有点像中国国内的高考移民。她所在的学区过去二十年都没有学生进HYPS,一旦有人合适,被选中的机会会很大。天时地利人和都对她有利。

进HYPS,首先SAT分数要进线。这条线好像在2250(满分2400)。剩下的要看学校的推荐信,自己的申请书,AP课程,课外活动,文体天赋,各种竞赛成绩,以及社会活动能力。以丫头对老师的尊敬态度和老师校长对她的钟爱,以及她在近年来的学生中的突出表现,我们相信学校会给她写极好的推荐信,而且这信肯定对她的录取起了很大的作用。

由于听说耶鲁,哥伦比亚,宾司法尼亚大学的治安环境不佳,考虑到她是女孩,我们规定她不准报这三所大学。另外必须报一所纽约州立大学。除此之外,我们再也没有介入她的申请过程。女儿的申请书甚至不让我们看。我们也不担心,她的英文比我们好。

女儿在音乐方面还是很突出的。在市里的年度中学生音乐比赛中,三项比赛的六个前两名她独占两名。得了钢琴第二,笛子第一,兼总成绩第一。这得归功于夫人的远见。当然主要还是女儿的努力。女儿小的时候,夫人就为她买了电子琴。在她七岁的时候,一天夫人打电话告诉我,她刚买了一部YAMAHA的钢琴,”很便宜,才五千美元“。她先斩后奏,我是无言以对。心想,我们十年来前后买的四部汽车最贵的才两千五。以后夫人又为女儿买了一只三千美元的笛子。要是我这个铁公鸡,决不会买这么贵的乐器的。一开始,女儿并没有因此对音乐产生爱好。每个星期,几乎是等到要去见音乐老师的前一天,才会练习一个小时。看见这个样子,我心想,八千块钱大概是要打水漂了。不过,想到我们夫妻俩都没有音乐天赋,也就认了,没有逼她。到了高二,她突然发现她在市里的青少年交响乐团里有机会争取坐笛子的第一把交椅(首席笛子演奏者),钢琴比赛也有机会获奖,便发奋起来。勤学苦练,竟然如愿以偿。记得2006年初,市里业余交响乐团为她举行独奏音乐会,二十多个教授工程师音乐老师为她伴奏。出场之前,司仪介绍,她是当年Southern Tier地区高中音乐比赛总分第一,其高中应届毕业生成绩总分第一 (valedictorian),哈佛新生,主修理科。该乐团每年都会举行同类独奏音乐会,鲜有独奏学生会是哈佛新生。所以司仪介绍完,女儿走出来时,全场响起非常热烈持久的掌声。夫人当时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她都不敢相信,舞台上那位亭亭玉立一身漂亮的黑色晚礼服的苗条的笛子独奏者就是自己的女儿。
我们夫妻俩都有过不平凡的经历。我们很想把自己的经验教训人生感悟告诉丫头。但是根据青少年特有的逆反心理,我知道很难用严肃的谈话方式把这种信息传给她。正好,我有了把这种人生感悟及早写下来的欲望。因为时间长了,许多人和事都快忘了。当时不习惯中文的软件,便先用英文写下来。题目叫做“我要上大学¬-从工农兵到美国大学教授”。然后请丫头帮我修改英文。丫头改得很仔细,她不明确的地方,便会问清楚我想表达什么意思,然后再修改。二十页的回忆录被她改得惨不忍睹。她还花了一个多小时向我解析我为什么写错了。这是她上高二时的事。这次修改,无疑把我的意图完美地实现了。一举两得。不久她就问我们:爸爸攻读博士用了多久?妈妈攻读博士用了多久?我们很高兴,知道丫头在盘算,她自己攻读博士该用多久。

孩子小的时候,一般不会天生就爱学习。往往是在后天培养的。至少我是被我父亲打出来的。当我们给她布置课外作业时,她的抵触情绪很大。总是想方设法摆脱。父母一要耐心,二要坚决。记得丫头十四岁的时候,又一次下定决心再也不做课外作业了。她一口咬定,自己是全校第一,为什么还要做。我们也一口咬定,你那第一不算数,非做不可。否则不准玩,不准看电视和小说,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里。我硬是与她僵持了一个晚上两个小时,她终于让步了,因为那作业只要二十分钟就可做完,她发现不合算。我并不想使她像国内的孩子那样,被题海战术搞的昏头转向。她应该拥有快乐的童年和少年。但是我也不能放任自流,回家几乎没作业。直到高三,她再次提出她不再跟我们学中文,而是到大学修中文课;另外也不做我们布置的数学题,而是去修大学的微积分,即AP课程。我并没把这些AP课程当一回事,我了解这些课程的质量。事实上后来她上哈佛,她所修的相当于宾汉顿大学一年半的大学课程的学分包括在宾汉顿大学修的四门二年级的课程的学分都没被哈佛大学认可。但是她在修课时至少是在做数学练习,相当于基础训练。这个要求也可以接受。她从此就不再接受我们的督促教育了。
如今女儿进了哈佛,适应了那里的学习和生活。要说成龙成凤还为时过早。万里长征第一步。将来能否有所作为,还要看她的继续努力。应该说,她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起点。她不喜欢学医,法,商,而选择学理工。也许要有别于父母,不选数理,而选择了生物遗传学。我们任由她选择。既然她凭自己的能力考进了一流的大学,她应该有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的权利。人生中一件理想的事是能够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而这工作又能丰衣足食,自给有余。出人头地大福大贵的成龙成凤,只是极少数人才会有的幸运。可遇而不可求,不必认真追求。以后的生活道路,由她自己选择自己走。人生的酸甜苦辣,应由她自己品尝,尤其是她这一类青年。幸福和快乐是一种心态,一种心情,与物质生活条件有关系但是没有必然的联系。过多地干预有独立自主意识的孩子的选择,只会事与愿违,适得其反。使她们感到压抑和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