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沙妙。 :D

我喜欢钱钟书,是从傅雷的一句话,他在《傅雷家书》中对儿子傅聪说,在做人方面,要向你钱伯伯,钱伯母学习。他指的当然是钱钟书和杨绛。傅雷知道,自己在为人处事方面,不如钱钟书。当时《围城》还没红,我还不知道钱钟书和杨绛是何许人也,但傅雷的话,我信,他不是扯谎的人。

有学者说,
“想一想钱钟书在文革中做了什么?萨特说过:“在黑暗的时代不反抗就意味着同谋”。钱钟书,他反抗了吗?他躲在锅炉边看他的书――这是一种乌龟哲学。许多人在这个哲学里苟活,还以为自己伟大。”

萨特说的真好,很同意,如果眼看着无辜的人被残害,而袖手旁观,等于默许残害行为,与同谋也没什么两样。但萨特是法国人,他所生活的近代欧洲,其政治上黑暗程度,远不如近代中国。还有,欧洲国家之间各怀鬼胎,互相制肘,恰好给予敢于抗争的人士被保护的机会。法国的知识分子得罪了权贵,可以逃到德国;德国人抗争权贵,可以渡海逃到英国。而中国的知识分子没那么幸运,抗争是随时都要掉脑袋的。脑袋掉了,还抗争什么?更何况,有时候自己脑袋掉了还不够,还要连累家人。

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无权无势的中国知识分子,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唯一合理的要求是,不同流合污,在保护自己的前提下抗争。所以我无意去谴责那些不去抗争黑暗而“苟活”的人,但我会鄙视那些以不得已为理由,“顺应潮流”的识时务的人。

余华的《活着》是一个鲜明生动的苟活的例子。福贵,一个象草一样活着的人,生活的巨石屡屡压在他的身上,他不出一声地承受,在缝隙中寻找自己的出路。没有任何一次,福贵顺应潮流,抓住机会让自己翻身,尽管他有多少次“不得已”。人的本性,最容易在不得已时看出来。

“苟活” 与“顺应潮流” 并非五十步笑百步,他们之间有本质的区别。其区别在于三句话,
一,不损人利己,二,不沽名钓誉,三,两袖清风。

有人会说,钱钟书名气这么大,而且他从来都不是穷人,后两条他就没做到。非也。沽名钓誉,是指刻意追求名不副实的虚名,否则所有的名人都成沽名钓誉了。两袖清风,是指不唯利是图,不挖空心思敛财,否则流浪汉全是高尚的人了。

前面的评论里还有一句话,“许多人在这个哲学里苟活,还以为自己伟大。”

我认为钱钟书并没有“以为自己伟大”。一直有一句话在江湖中流传,当《围城》红遍大江南北,大家对其作者的风采渴欲一见。钱钟书说,“如果你喜欢吃鸡蛋,为什么一定要见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真是典型的钱式风格。与在锅炉边“两耳不闻世间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相对照,你可以将两者都称之为“龟缩哲学”,我愿意称之为“宠辱不惊”。最重要的是,不论外界环境如何,钱钟书的行为始终如一,就是埋头治学。做到这一点的,当今中国能有几人?

1991年,全国18家电视台拍摄《中国当代文化名人》,钱钟书为首批36人之一,但他谢绝拍摄。别人告诉他将有钱相酬,他笑说:“我都姓了一辈子‘钱’了,还会迷信这东西吗?”。如果“以为自己伟大”,为何不去凑这个热闹呢?也有人说,钱钟书道行高深,以退为进,用神秘感来显出自己的与众不同,恰恰是他为自己“养誉”的策略。揣测别人的动机,你我都有这个权利,而且没有办法证明对错。

如果让我来揣测的话,一般人确是无法理解,象钱钟书那样嗜书如命的人,在书本里所得到的乐趣,远远大于任何世俗名利。他根本不需要这些。

钱钟书出了名的“狂”。年轻时横扫清华图书馆,被吴宓称为“人中之龙”;在大学毕业时宣称中国没有可以教自己的导师,必须去留学。顺便提一下,他在清华读的是外文系,在牛津留学是英文系。钱钟书当年考取英国庚子赔款留学生的时候,是中美和中英庚款平均分最高的,注意,不是本届,而是历届。以他的智力水平,背景学问,想出名还不容易?可是他低调得过分,网上几乎找不到关于他的花边新闻,小道消息,让我十分失望。人人都有缺点,越是喜欢一个人,越应当了解他的缺点,否则早晚会掰。最后终于在网易新闻上找到一篇文章,对钱钟书进行了全面批判,从为人处事和学术研究等多个方面,标题是:
“钱钟书:一条世故变色龙”

我相信作者的态度是比较严肃的,内容丰富,非常全面,而且不是小报记者式的哗众取宠。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搜来看看。有的观点说的有道理,有的没道理。还附有其他负面文章,其中有钱杨打人风波,翻译《毛泽东选集》,等等,不赘述。让物理学家霍金不幸言中,历史也许真的由无数可能性组成。

既然没有人说的清楚,怎么才算“大师”,我就试试看,给个定义。
大师者,在某一领域有突出贡献,一生以追求本领域研究为最高鹄的,而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

其实是否大师,不应当跟道德扯上关系。不同国家民族,不同时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德观。道德是一种很虚幻的东西,完全不是一种可信赖的评判标准。虽然这个定义没有提到道德,但“一生以追求本领域研究为最高鹄的”这一条,已经过滤到绝大多数人了,包括咱们前面提到过的,和蔼可亲的范老师。

现在拿这个定义往钱钟书身上套,如量身定做一般,太合适了。钱钟书一生治学,一辈子没有做过其他事。在不计较个人名利得失方面,我们不是钱钟书本人,不知道在他内心深处是否真的不计较。事实是,虽然名声很响,却没有听说他很富有,并经常听说他谢绝在媒体露面的机会。如果说,谢绝媒体采访是沽名钓誉的一种境界,那么真正淡泊名利的人应当怎么做呢?

在我看来,钱钟书是中国现代凤毛麟角的大师之一。但他不是神话,一定也有缺点,也可能做过错事,说过错话。不过,我的妄想就是能像他那样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