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五毛党”

芦笛

老芦的一部上网史,就是当各种“特务”的历史——从“美蒋特务”到“共特”都荣任过,只是没能当上“苏修特务”。不过,我还真当过“五毛”,而且还不止一次。

所谓“五毛”,准确定义应该是“受薪写作”,据说是在网上发一个帖就有五毛钱。这种事我不但干过,而且报酬似乎要比那高得多。

第一次是被动当上的。2000年2月间台湾总统大选,大陆人众口一辞痛骂之。朱镕基在日本召开记者招待会,赤裸裸地以武力相威胁,不许人家选自己的总统。我大怒,当下写了篇《我欲因之梦琼台》,热情歌颂台湾的民主选举,而且准确预言了陈水扁当选。那阵子老芦刚上网,没人知道“芦笛”是谁。但文章贴到多维的《大家论坛》后,还是被编辑选入《多维观点》,立即被人(尤其是台湾人)转贴到别的论坛去。

那阵老洪洪哲胜在办什么《民主论坛》,也转发了该文。这事我开头也不知道,只是我一发而不可收,跟着又在《大家论坛》贴出了《领袖的心事,民族的梦魇》以及《丑陋的大陆人》系列,都是反战文章,引起了也活跃在那儿的洪哲胜的注意。他从林思云那儿知道了我的邮址,来信告诉我说想出版我的《丑陋的大陆人》,还说他办了个论坛,并给了我一个该论坛的链接。我进去看看,才发现里面的署名为“山西人”的《台湾大选有感》就是我那篇文章。于是我便回信告诉他,那文章是我写的,但转帖者改动了署名和题目。那阵子通讯还只能用英文,我只能用汉语拼音把原标题拼出来,并告诉他意思是“I would thus dream about jade-like Taiwan”,那句子是从李白的“我欲因之梦吴越”里化来的。当时也没指望老洪能理解,没承想那老先生居然还懂拼音以及李白的诗,回信告诉我已经改过来了,我再去看了一下,果然如此。

更没想到的是,老洪还告诉我,那论坛是付稿费的,他应该付我钱,要我告诉他往哪儿寄钱。我岂能暴露这类隐私?于是便回信说,先存你那儿吧。后来他那论坛又发表了我的《难做的中国人》,于是累积稿费便到了两百多美元。这就是我第一次当五毛党。但那是被动的,也就是无偿写出的文字被人采用后,对方主动提出付钱。

第二次也是被动的。我在银河网上写了一系列文学散文,其中一篇《邑水寒》被魏碑看中,拿去改了几个字,加上他自己的名字,去参加什么征文比赛,获得了三等奖,也就是几十美元吧。为这事我非常生气,倒不是他“借鸡生蛋”,改了几个字就变成了“第二作者”,而是因为他佛头着粪,把那文章改糟了,最后结尾竟然是“乌呼,小子!你就去梦里找自己的家乡去吧!”把一篇优美深情的散文变成了网上的骂文,砸了我的招牌,而且连“呜呼”都有本事写成白字。

第三次算是半主动的吧。913事件后,RR(融融,本网站的发起人之一)来为香港的《二十一世纪》网刊约稿。我于是写了《难以涉过的愤怒的河》,试图告诉美国政府,恐怖主义是一种严峻的特殊的挑战,不能用常规战争的方式去解决。如果布希政府以常规战争方式去追求表面辉煌的战果,以此迎合讨好民意,就难免犯错误。可惜我这先知先觉的预言(而且是用中文写的预言)根本就无从上达天听,布希那白痴果然“猪羊走入屠宰家,一脚脚来寻死路”,就此成了美国历史上最蠢笨的总统。这也不去说它了。这次投稿,得了稿费几十元人民币,是我所得最低的(这点小钱都好意思拿出手,呸呸),我也请RR存在她那儿。到后来《海纳百川》网站成立,发起人都捐了款。我就请老洪把欠我的稿费、存在魏碑和RR那儿的奖金和稿费,统统捐给了网站,一共两百多美元,不到三百块。因此,严格说起来,那些报酬一分钱都没进我口袋。

以后这种好事就再也没有了,老芦成了为港澳台乃至美国中文报刊的无偿写作机器,为人家源源供稿。无论哪家报刊想用,登就是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偶有知道者如美国的《美中时报》,打上门去要钱,主编还死也不给,使脸皮顶住。唯一的例外是香港的《新维月刊》。人家刊载了我贴在网上的《毛泽东的性格与智力缺陷》,我本人并不知道,但人家主动付了稿酬。这职业伦理令我十分感佩,以后便向该刊投过两次稿,稿酬都不算菲薄,按字数算比出书高多了。只有这三次,钱才真正归我所得,算是货真价实的五毛党吧。

最近一次当五毛党,乃是给万恶英帝当的。那天我打开信箱,见BBC中文网站编辑来信,要我写篇一千字的文章评论辛亥。此前已有朋友来电话,告诉我美国胡佛研究所要出纪念辛亥百周年的专辑,约我写篇文章,当时我正忙于《真如神》的写作,身体又不好,实在顾不过来,于是便回绝了。这次对方只要我写一千字,那只可能是篇提纲式的文章,既不需要引用史料,又不需要详尽论证,何乐而不为?那些观点都是现成的,罗列出来不就完了?当下便嚓嚓嚓打了出来,也就花了二三十分钟吧,跟写封回信也差不多,一百镑就到手了。按单价计,每字十便士,相当于人民币一元,可谓“双五毛党”。

文稿发出去后,我也懒得去看。只是昨天在网上搜寻有关辛亥的文章,才看到了拙作。当下好奇心起,想看看评论如何,于是打开看了一眼,骂声一片,令我无比绝望:

http://www.bbc.co.uk/zhongwen/simp/focus_on_china/2011/06/110627_cr_xihai_consquences.shtml

评论者们普遍反映出来的对近代史的惊人的无知就不必说了——他们只恍惚听说过“戊戌变法”,却连晚清卓有成效的系统的全面的深入的政治经济改革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戊戌六君子是因为康有为想发动政变谋杀慈禧太后受到株连。那确实是冤案——除了谭嗣同之外,其他人并未卷入密谋。但不容否认的是,若非康有为胡来,变法也不至于被推迟了两三年,更不至于激化帝后矛盾,引出了拳乱,而老康的这一蠢动至今尚未受到清算;大众更认定晚清没有能耐抵御列强入侵,完全不知道对当时中央政府在藏边以及外蒙的“改土归流”的成功,而英国与俄国只能干瞪眼:恐慌,然而无由干涉;低下的理解力也不必说了——有人竟然以为我为帝国主义侵略张本,竟然看不出该文的中心意思就是说:所谓辛亥革命,就是与帝国主义特别是日俄帝国主义的侵略里应外合,最令我疾首痛心的就是这一条。

最令我绝望的,还是这些评论:

“借故捧今,这种文章该进垃圾堆。御用文人想用对百姓说教,维护专制,避免革命,既不正义也无良心。真想避免革命,就多劝劝当局,这个满清王朝的继承者,少干掉催生革命自取灭亡的事。”

“这位写手在为中共的继续‘存在’编造‘理论’。”

“言外之意,今后中国也就没闹革命了,等待中国共产党和平转型吧,5毛进步不小啊。”

“我宁可祸乱半世纪,也不愿意割地赔款,做亡国奴!”

若是这些评论真正反映了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心声,那我看就算到了本世纪末,中国也无望文明化。我过去常以黄遵宪的“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的诗句勉励自己,现在看来,那不是什么比喻,还真是这么回事。那海是填不平的,我出生前它就在那儿,我死后它仍将在那儿。

不管怎样,对人家的评论,我还是该作个回复。很明显,因为字数限制,BBC中文网不可能是系统阐述见解的地方,而Hoover Institution的征稿又被我拒绝了,因此,我还是使出自己的拿手好戏来:在网上当“免费五毛党”,爱写多长就写多长,向那些史盲讲点最起码的常识,尤其要告诉他们:如“博 *讯螺杆”那种四人帮余孽那样,至今还在搞“实用史学”,把今日中国等同于大清,把中共等同于清廷,把孙中山等同于海外民运,以对辛亥革命与孙中山的态度,作为划分“敌友我”阶级阵线的标准,完全是对大清的严重侮辱。因此,我准备写篇《辛亥革命是与帝国主义侵略里应外合的民族自杀壮举》。

不过,写那篇文章之前,我还得把《张东荪》文写完,我太监了的文章已有许多篇了,更何况“张东荪现象”引起了我极大的好奇——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何一个可以太太平平、风风光光作学问的人要去当共特,而且还是相当高级的共特,几乎是潘汉年那个档次的共特,所谓“卿本佳人,缘何作贼”?更想揭示这个主题:世人所骂的中国人的奴性,其实最集中地表现在“解放”前的所谓“第三势力”之中。在那些烂人身上,最集中、最突出地表现了中国文人“吃打不受敬”的下贱德行。可叹的是,老戴特地挑了张东荪作为研究那个时代的识字分子的典型,却完全错过了这个主题;此后还得应朋友之请,写篇《毛左复辟将是中共的末日》的长文;最后,还有早已与出版社签约,但至今视为畏途、迟迟不想动笔、能拖一阵是一阵的《治国白痴毛泽东》……

See,这就是我这五毛党的苦恼:要写的文字实在太多太多,而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