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一瓶醋再谈诗词格律(二)

芦笛

上述那些公式,其实平仄也不是定得那么死,阶级敌人还是有空子可以钻的。特别是七律或七绝的头两个字比较宽松,第一个字尤其如此,如果当作平声而你用了仄声(或者反过来),也没人判你的死刑。关键还是对“五字真经”的要求比较严格,而这里我党的政策也是因人而异的。一般来说,仄声结尾的单数句子的第一个字要求比较松,如“平平平仄仄”让你写成了“仄平平仄仄”,或“仄仄平平仄”让你写成了“平仄平平仄”,则这错误并不像把敬爱的江主席或袁大总统当成银幕情人那样罪不容诛。但平声结尾的偶数句要求就比较严格,特别是不能犯所谓“孤平大忌”。所谓“孤平”,是说平声结尾的偶数句中除了结尾的那个平声字外只有一个平声字,如“平平仄仄平”让你写成了“仄平仄仄平”,那就是犯下了崇拜窃国大盗一类的大罪。此时便有所谓“拗救”一说,即把第三字改为平声,成了“仄平平仄平”。如果这么做,那就还是遵纪守法的好同志,不会给押到菜市口去吃鬼头刀。

有趣的是,根据同样道理,“仄仄仄平平”应该算天生的“孤平”句子,但大概因为古人不懂逻辑,这却算是合理的,真不懂老祖宗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当然,您可不能弄出个“仄仄仄仄平”来,也不能写成“仄仄平平平”,后者是所谓“三平调”(可不是58年刮“共产风”时的“一平二调”,呵呵),那是古诗而不是近体诗的格律特徵,倒是如果你写成“平仄仄平平”也还能蒙混过关。

这里必须声明,因为年代实在久远,上面这些话是否正确我毫无把握,敬候明达指教更正,谢谢!

这说的是近体诗,词的格律就更严了,虽然有的字也可灵活填入,但大部分位置的平仄都定得很死。因此,要写词,便只能按着词谱填入,否则要闹笑话,像当年我厂那位女学工“十六字令”专家:

“饭,食堂里卖大米饭。钟声响,端起土大碗。”

但词的格律虽然严,因为它是所谓“诗之余”,从诗里演变而来,所以五言、七言句子其实还是保留了那个基本句法。例如苏东坡的《江城子》:

老夫聊发少年狂,

千骑卷平岗。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俩句法都从“仄仄仄平平”中来。哪怕长到李后主的“寂寞梧桐孤院锁清秋”,或“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也都是从“仄仄仄平平”的基本句化来。所以说,老芦开头传授的那两句五字真言,跟《九阴真经》里那“哲思普朗星,蒙巴杜儿”的梵文咒语似的,是洞察整个真经的总纲。

除了平仄和押韵,近体诗剩下的形式美便是对仗,而这就是为什么蒙童入学先从对仗学起的缘故,它实在是传统文学的基石。对仗讲究的第一当然是平仄要顾上,平对仄,仄对平。第二是词性要对上,名对名,动对动,数对数,形容对形容,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雷隐隐对雾蒙蒙。对仗工稳的联如: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里“两”、“一”是数词,“个”、“行”是量词,“黄、白”是界定颜色的形容词“鸣、上”是动词,“翠、青”又是指颜色的形容词,“柳、天”是名词。除了最后这对名词对的比较宽,此联之工真是无以复加。

对仗常用的一个花头是假借字意。例如那天我说过的“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这“儿”跟“子”本是语助词,没什么意思,但用在那里,行家一看就知道它们可以理解为“son”,成了绝对。

此外技巧比较高的对联有所谓“扇面对”和“流水对”。所谓扇面对,是同一联中就有对仗的句子,如那天我出的“茶花岂是茶之花,山茶更非山中茶”。而流水对则是下联说的意思紧接着上联,两联讲的其实是一个连续的动作。最著名的例子是老杜的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熟悉川中地理的人一看就明白,这其实是一系列的动作,所数的地名是出川的必经各站。老杜才气真是大到难以想像,竟然能将一堆地名一气呵成地说出,不仅顾上了对仗,而且衬托出那种欢欣鼓舞的跃动感,真是不得了!我真想不通,有过那样的大诗人,老枭老廖他们还来什么劲呢!

一般人不知道的是,对仗不仅用于律诗,用于骈文,而且词曲都离不开这玩意儿。词就不用说了,哪怕是废钢铁也该知道这个,因为老碑最热爱的那根鸟毛的《雪》中就大量应用了对仗,如“长城内外唯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此对乃世间第一莫名其妙的shit对)等等。曲的例子也数不胜数,如《西厢记》上崔莺莺送别张生时唱道:

你休忧文齐福不齐,

我则怕你停妻又娶妻。

这里的意思是说:“你别愁跑不到官,我怕的是你跑到官后娶二奶。”因为是松动度最大的曲,所以里头塞了个“你”字在那儿。如果是食古不化者来看,恐怕要像舍妹似的批评曰:不合格!嘻嘻。

我想,作为入门,知道这么点基础知识大概可以糊弄一气了。但不是说知道这些就能写出像样的诗词来。那位问我格律的朋友说,他因为不懂格律,写出来的诗难免有点打油味。我没看过他的大作,不知道是否读上去跟我厂前16字令专家一样。不过我觉得,光懂格律,哪怕平仄弄得很对,照样可以是打油诗,《三国演义》、《西游记》上那些腐恶不堪卒读的诗就是证明。最主要的还是内容美。在这方面,古人讲了很多,照例是用“浅入深出”的玄学功夫讲的,有所谓“气势”、“神韵”、“意境”、“肌理”之说,等等,等等。我个人的体会是,要写出真正优美的旧体诗词,比写出优美动人的新诗要难得多。现代人如果新诗写不好就去玩旧货,必定是藏拙遮丑,写出来的玩意儿一定跟敝厂那位16字令专家没有质的差别。如果没有诗才,哪怕格律玩得再熟也帮不上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