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一瓶醋再谈诗词格律(三)

芦笛

如何看待传统诗词格律?今天我们还需不需要旧体诗词?本人不是老明,没当过中宣部长,只想谈谈个人的感觉,丝毫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

对传统诗词格律那套东西,许多人持否定态度。不幸的是,他们否定它,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不懂、也没能耐掌握这套名堂。所以这些人也写旧体诗词,还要加上个什么“六州歌头”、“天净沙”之类的“词牌”或“曲牌”,但写出来的则是敝厂那位16字令专家的作品。他们为自己不遵守格律辩护的常见理由是,第一,这套东西束缚思想(也就是老明说的“以音害义”),第二,据说,他们和姜夔、吴文英一样,其实是“自创词牌”。

不能说这些说法一点理由都没有。不过我觉得严格地说来,这些说法其实站不住脚。您要嫌旧诗词格律束缚思想,那谁也没用枪逼着您写旧诗啊?您既然有的是诗才,何不写毫无束缚的新诗去?既然要写旧诗词,起码得弄得像回事,别挂出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词牌”、“曲牌”来误导青少年。至于那“自度词曲”之说更是让人哭笑不得,您没本事练会人家的既有套路,倒有本事自创武功,恐怕您这创出来的玩意,跟关在少林寺的阿珂姑娘的胡踢乱打也差不多吧?古代留下来的词牌曲牌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玩意,您懂多少音韵学,敢说这大话?

这些同志没看到,传统诗词格律的出现有它的必然性和合理性(这话听起来像马克思主义者说的了,骚狸,美丽骚狸)。从文首介绍的“五字真言”可以看出,它们的设计原则,是将平和的平声和峻急的仄声交错排列而又避免重复,从而造成一种抑扬顿挫、起伏跌宕的音乐美、节奏感,使得传统诗词琅琅上口,易诵易记,而对仗造成的视觉美则强化了音乐效果。从这点上来说,格律是造成传统诗词形式美的最有力的工具。它的出现,使近体诗取代了古乐府和古诗,变成时代主旋律,有其内在的必然原因。自从旧诗式微以后,新诗从来就没有达到原来的辉煌。其中一个重大原因,在我看来,就是它抛弃了中文作为单音语言发展出来的一套中国特色,诸如平仄和对仗,却只知道跟在洋人(含洋妞,of course)的白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这个问题早为闻一多先生看出,他曾尝试开创新格律诗,惜乎没有多大成功。

其实像吴文英那样钻研音韵到了走火入魔的态度当然不可取,但格律似乎也不能完全不讲。所谓“戴着脚镣跳舞”,其实并没有一般人想像的可怕。易总理之所以有“以音害义”的感觉,不过是因为现代人不够熟悉古人的诗作。老芦今天当然是一饭三遗矢,未敢再言当年勇了,不过小芦那时的体会是,熟能生巧。如果我们像古人一样日日夜夜浸淫于前人的诗作中,日久天长就习惯了那五字真经,自然而然地一想句子就合辙押韵,根本不用去想那里面的哪个字是平声还是仄声。即使偶有犯规之处,那也不是通篇皆错,总还是可以弥补的。这就是成都宝光寺“世外人法无定法,始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那上联说的意思。西方法律的约束,只对刚出国的同胞来说是一种有形的痛苦。老会计跟刚学珠算的小学生的差别,就是前者根本不知道什么“二一添作五”、“四上一去五进一”的口诀,当然也就不知道后者背着口诀去拨动算盘珠的痛苦。您要跟人家说那口诀妨碍了创造力,恐怕人家要瞠目不知所对。

当然,这毕竟和打算盘不一样。算盘人人都能学会,而诗歌写作恐怕就不同了。在当年地下读书活动中,我有个知心好友曾对我说:“哲学这玩意不是可以教会的东西。有的人就是看书看到死也找不着北。”我深以为然。类似的,恐怕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诗才,都适合写旧体诗。哪怕是在万恶的旧社会,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那套。例如罗贯中和吴承恩有写小说的本事,可写出来的诗真是腐恶难闻。话说回来,比起《济公传》的作者来,那两位堪称大诗豪了。记得济公同志曾在那书里作了个谜语,谜底是“烂肉好酒”,谜面是:

昨日东门失火,

内中烧死二人。

烧死一男一女,

烧到酉时三更。

这种“诗”和坛子里那些也差不多,和我用来打趣老枭的那首打油诗堪称一时瑜亮:

你在东来我在西,

你无男子我无妻。

我无妻子犹闲可,

你无男时受孤凄。

所以,看看古人,咱们也差堪自慰,呵呵。

因此,我的态度是,旧体诗词当然可以写,但既然要写,就不能搞伪劣假冒。什么是伪劣假冒?不讲格律的旧体诗词就是伪劣假冒。既然是写旧诗,当然是看中了它的形式美,否则何不写新诗?现在您既然不讲那套,写出来的东西还有什么形式美可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离开格律谈旧诗词,就像离开宣纸谈国画似的荒唐。

另一个相反的但照样荒唐的趋势是玩文字游戏。而这就是过去50多个小时内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一直在干的事。干这种事老芦可以厚颜自吹是高手,但从来觉得是雕虫小技,殊不足道。当然,西方也有填词游戏,还专门有书教人诀窍。关键在于,游戏只是游戏,别把它们当了真,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宝就行了。像在山海关孟姜女庙上挂那副对联的仁兄的胆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这其实是说:

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

浮云长(zh),长(ch)长(ch)长(zh),长(ch)长(zh)长(ch)消。

可叹的是,这副臭联居然还在我母校传颂一时!

总而言之,我觉得,一般人对旧体诗词的态度无非是两种:外行盗用那名义胡乱制造伪劣产品,砸了祖宗的牌子,而内行些的同志又沉迷在那形式之中,耽溺于文字游戏之中出不来。这两种态度似乎都不可取。从我个人来说,我不愿写旧诗,一是觉得自己没有诗才,二是觉得古人早把花样玩足玩够,你就是写到死也超不出人家去。这感觉我已经写在《小人的悲哀》里了。但是,我坚持认为,因为中文是单音语言,对仗和平仄确实是咱们独一无二的传家宝,应该在整合在我们从西方学来的所谓“新文化”中。遗憾的是,如上所述,新诗完全抛弃了这套东西,变成了和翻译诗没有多少差别的玩意。这样下去,咱们的文化还有什么民族特色?散文就更不用说了。恐怕从五四到这会儿,唯一在杂文里使用了新式骈文笔法的写手,只有老芦这个网上野鸡“坐家”。其实如果应用得当,古老的骈文照样可以用在新文体中,而且还特能烘托出气氛来。例如在《夷夏大防论》中,我写道:

“入夜后还有烛光点点,悲歌声声,自浓黑的夜色里隐隐透出,在

柔和的晚风中阵阵飘来。”

如果换用别的表达,恐怕不能用笔如此经济就能达到同样效果。其实,哪怕是在开玩笑的聊天帖里,偶尔使用骈文笔法还特别逗乐。记得两年前在《说道》和嘟嘟小丫头开玩笑,我说:

“数月前我在‘打架论坛’上既写反动文章,又大打出

手,如果小姐在场,用不着喝彩我也会一拳一咏,豪兴

与香唾齐飞;十荡十决,玉容共猪肝一色。”

为什么我们那些正经作家们就不能作类似尝试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