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妥协
by 海归网 狼协
看了小周楼下贴子所说的“妥协”，我只能说，这样的对话，基本上是吾尔开西式的对话，鸡同鸭讲，没有任何意义。韩寒式的妥协是“如果你放下刀子，我承诺将不拿这刀子来砍你”。而小周将妥协理解为把自己的脑袋伸过去说：“你砍你砍你随便砍”。靠，那当然不能妥协了，还沟通个屁。大家拿刀互相砍吧。不对，现在是人家手里有刀，而你手里没刀。你只有被砍的份。人家一提起刀来，你就屁滚尿流，哪有什么豪气干云。
其实小周说的妥协也是存在的，不能说完全荒诞。但那是出于宗教意义上的宽容和悲悯。比如马太福音里说的“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要想告你，要拿你的内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路；有求你的，就给他”。雨果的巨作《悲惨世界》里，那个刑满释放犯冉阿让（Jean Valjean）走投无路，被米里哀主教（Bishop Myriel）留宿，竟以怨报德，偷走主教的银餐具。当他被警察抓住，带回主教那里时，主教以怨报德，告诉警察说那是他送给冉阿让的。警察走后，主教又把自己最后的一对银烛台送给了冉阿让，“冉阿让，我的兄弟，您不再属于恶的一方，而属于善的一方了，我买下了您的灵魂；我把您的灵魂从邪恶的念头和沉沦的思想中赎出来，交给上帝了。”于是，极受震撼的冉阿让从报复社会的情绪中开始自我救赎，经商、从政，成就非凡，并努力向善，利用所获得的成就帮助穷人，造福社会。
记不得是周国平还是谁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在长江三峡游轮里看到的一幕，给我的印象很深。清早大家都在洗脸间争抢洗脸。一个和尚被一个个后面的人挤到一旁。面对那些毫不留情地挤开他飞步上前的人们，和尚双手合十，谦恭地说“请，请”。我被和尚深深地感动了。但我得承认，面对恶，我做不到这么谦恭礼让，心平气和。即使我不同流合污，去跟那些人争抢，我也完全可能跟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动起手来。所以老狼发了《宽容与宽容的两个境界》一文之后，有些人觉得老狼虚伪，因为老狼处罚那些不守这里规则的人因而显得很不“宽容”。照这么说，你去偷去抢，人家不让你偷抢也是不宽容了。
这里面的基本假设，一是资源的有限，而人的欲望的无限；二是人们的利益和价值观念存在千差万别，于是矛盾和冲突就存在。作为社会总体来说，就不可能总是只让一方做出让步或牺牲。不是所有人性的恶都能被善所感动的。哪怕我自己的利益可以忍受伤害，但是更弱小的人们受到欺凌呢？要是社会的基本秩序受到干扰呢？我们看影视小说，那些修养高深的大侠们对于恶棍加诸于自己的欺凌，往往能忍气吞声。但是一旦路见不平，就只能拔刀相助了。这个社会需要秩序、规则，至少，需要底线。而这些底线或者规则需要一定的强制，乃至惩罚来维持。米里埃主教因为行善而散尽了家财。他把那一对银烛台送完后，家里再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如果冉阿让还不满足，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呢？如果别人闻风而至纷纷向他索取呢？
规则或法律是统治者的利益的表述（极权社会），或者是社会各阶层集团妥协的约定（民主社会）。 要从前者过渡到后者，各阶层在这个过程本身就必须有一定的妥协。如小周这种清算派所说的跟拿刀的人大声说：“如果你放下刀，我一定砍死你！”人家当然不会放下刀，而只会先把你砍死。你弄死人家小孩的设计，跟恐怖分子的逻辑没有两样。恐怖分子不可能获得成功，所以你也不会成功。中国旧时的统治者，因为深知这种复仇的文化，于是便发明了“族灭”的酷刑，直系旁系三代以内全部杀掉。以国人的精明，根本就不可能唤起“杨佳”千百万。大家都是希望别人成为杨佳去送死，而自己安享其成。当社会危机来临，统治者的实际控制力被大为削弱时，又人人期待“成王”，互相比赛以更黑的手段灭掉对方。在国人崇拜强者，没有是非的文化中，这是一种逆淘汰，最黑最狠的人最后胜出。然后反过来，大家自己的利益受到伤害，仍然得在别人的屠刀下过日子，但那时候为时已晚。当大家都以“民主”“自由”的口号，乃至于以多数的名义去肆意侵犯个人权利时，最终就没有任何人的个人权利是可以不被践踏的。个人权利可以被肆意践踏的社会，绝不是我们所期待的民主社会。那结果，不过是一个人放下刀来，其他人便蜂拥而上，举刀互砍。最后最恶最黑的那个人征服众人—他不会那么傻再放下刀来了。我在《中国前途的一线曙光 — 谈乌坎村事件，重庆模式和广东模式》一文中说，“韩寒一个人承诺（不清算）有个屁用。他不清算，有人清算”。哪怕是大家都表示不清算了，在中国这种毫无诚信和契约精神的社会，也没有人那么傻会真的相信。一旦放下刀来，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自己了。中国数千年来陷在这种恶性循环里面，社会财富和社会发展周期性的毁灭与倒退，甚至人口都周期性地大规模死亡。每念及此，我对中国的前途总是感到非常的悲观。
中华民族是个非常聪明的民族。但那通常表现为小精明，而缺乏大智慧。所谓的小精明，就是不择手段地去夺取一己之私并且不惜去践踏别人的权益，然后为自己的得逞而洋洋自得；所谓大智慧，是互生共存，寻求双赢。博弈论的两个基本假设，第一是博弈各方的自私，第二是博弈各方的理性。明知如果清算，对方就一定不会放下刀来，却还要坚持清算，这种以血还血的做法，只能是非理性的。因为这样对方是绝不会放下刀来的。对比之下，英国的光荣革命，就智慧得多。他们不但没有清算，而且以法律保护英国皇室的特权，将利益和权力分开。要说公平与正义，那英皇室凭什么不干活还享福，吃香喝辣？他们世世代代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还不够，还要以法律形式保证他们世世代代永远作威作福下去？但是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就学热血沸腾的法国人，付出高昂的多的代价，杀来杀去，血流漂杵，大家轮流上断头台？
一个死结，双方都往两边使劲拉，永远也没有打开的可能。中国朝野之间的这种死结如果不打开，中国就没有希望。如果一方开始松了，另外一方便趁机拉，那死结还是会紧下去。所以妥协是双方的。善意的展现只是开始，还需要善意的回应。更重要的是，信用的恢复。政府方面应该在基本的元素上修复自己的信用，比如宪法上显然无法实施的条文就拿下来。能做到什么，就写什么。没有把握的，就先在小范围内试验。比如新劳动法，没有充分的调查，也不经小范围试验就骤然在全国范围实施，一旦发现问题，法律的权威就荡然无存。再如承诺不“秋后算账”，承诺了就坚决执行。所以我视乌坎事件为中国前途的一线曙光。当然这只是一线曙光而已。中国那么大，情况那么复杂，别的地方的首长是否能够这么开明，而那里的民众是否足够理性，能否出现能够服众的、有妥协精神的领袖，老百姓会不会听他的，会不会把他骂成“五毛”而把他清洗掉，从而也让党内的改革力量被另外一个极端清洗，像当年的总书记那样，我不太乐观。不过我们好歹还是保护好这么一个示范吧，慢慢扩大。对于理性、妥协的领袖，我们也应该保护。比如韩寒，具有那样的影响力，还敢公开批评公权力，而且直击要害，方舟子敢吗？有人说方舟子打假只敢打民间毫无权力的纸老虎。虽然可以理解，但无论如何其境界是低于韩寒的。更牛叉的是韩寒敢于“背叛”他的市场，他的钱袋，以他的“新三篇”，反对革命，提倡改良和妥协，批判群众，让广大“自由派”们失望。这个是我更要大声喝彩的。好！真他妈的潇洒！特立独行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一个民族的灵魂。除了理性和远见，他们不应该崇拜任何图腾，不管这个图腾是党，祖国还是人民。他们既不媚上，也不媚俗。他们既不会被权势所屈服，也不会被利益所收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同时，具有公民意识、权利意识、契约精神与妥协精神，尊重和捍卫公民的基本权利。一个国家必须要有这么一群人，这个国家才会有希望。所以，当韩寒受到围攻，而攻击他的人不是去批驳他的观点入手，而是选择下三路去攻击他的人格，侵犯他的私权的时候，我不能保持沉默！
我一向支持方舟子打假。但这次“打假”，暴露出方舟子的思维方法的严重缺陷。方舟子对韩寒的指控，其逻辑都是“一般情况下不可能”，而无任何可以令人信服的证据。但所谓的归纳推理，是必须穷举的。方舟子根本就不能排除例外。比如“一般情况下”鸡都是两条腿的。但如果因此而声称三条腿的鸡是不可能的，是造假，这个逻辑就有严重问题。中国的诚信问题很严重，需要有人挺身而出来打假。但这不等于打假可以乱来，假作真时真亦假。比如方舟子打假肖传国，我不懂医学，不知道肖传国到底有没有造假。也许他真的是冤枉的。但肖传国雇凶去打方舟子，这就越过了底线，不管肖传国是真是假，我们必须坚决反对他的下三滥行为。同样，方舟子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侵入韩寒的私权范围，这也是我们要坚决反对的。即使是高尚的目标，也决不能以卑劣的手段去达到。除了承认对手的利益，学会妥协，学会遵守共同的游戏规则，这也许是这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精英应该吸取的最大教训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