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两周,院子里的花木都蔫了。只有花盆里象莲花一样叫不出名字来的植物活着,一片叶子掉下,就可以生出一朵厚厚的叶片组成的花,耐干旱,耐高温甚至霜雪。它的生命力极强,总是死不了,总是活着,仿佛它的使命只有一个,就是活下去。

它是我从小叔阳台上的花盆里折来的,泛着灰白色的叶子厚实纯净,我顺手把肥厚的叶片丢在泥土里,谁知竟然从叶子的一旁生出一朵叶片组成的花来,长了好几只。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想到了这样的话,觉得这个花真是奇妙得很。不觉地也想起小叔来。

小叔是父亲最小的弟弟,作为老大的父亲共兄妹四人,小叔只比我大了两三岁。小时候回老家,小叔总是很晚才回家,有时赶着牛羊回来,有时空着手从哪里跑了回来,有时抹黑悄悄溜进家门,极少有安静坐着的时候。奶奶把大山里珍稀的一小撮米煮成稀稀的米饭,我吃完了,口缸边上粘着的一层,就是小叔的,他很认真地坐下来,专心地捣弄,把口缸边上粘得紧紧的锅巴弄下来吃,一粒也不放过。爷爷年纪已大,顾不了管他很多,常常叫着小叔的名字,叫不应,就说:这个背时儿子,又野到哪里去了。等他上了中学,翻开课本教我读英语,第一个英语单词是飘扬着的红旗,他饶有兴味地教我读很多遍。

小叔上中学时,爷爷已经六十多岁了,父亲作为乡村教师的低微薪水不能顾及到小叔,凭爷爷挑柴卖草供小叔上学。爷爷好酒,每天必喝半杯解乏,除了酒钱,所剩寥寥无几。小叔初中毕业升高中,要交五角钱报名费,老师说:某某,你有五角钱交报名费,不如去买个小炒肉来吃。小叔却考上了县一中,爷爷挣的钱不够小叔学费,没有钱买鞋子穿,他穿娘娘的旧鞋子,我不能想象一个男孩子怎么可以穿女子的鞋子呢?我初中毕业,他还在上高中,我去城里,他竟然带我去看了一场外国的电影,我们两人的票价是六角钱,够他一个星期的早餐费。

小叔考上省里最有名的一所财经学校,在学校里他和别人打架,因为有人叫他穷花子。小叔毕业那年,我上高三,他分配到县城一家中型工厂的财务科。科长想把女儿介绍给他谈朋友,叫他去吃饭,他置之不理,扬长而去。从此他的日子变得艰难,处处被排挤着。村里有个无赖打了我爷爷,他叫了一些人,带上刀子铁棍啥的,在街头半路伏击那个无赖,被人报了警,警察把他抓到派出所,拘留了一个多月,差点被判了罪,我爸急得到处找人说情,他才被释放了。又一次,别人住他的宿舍,弄得污脏,被他说了两句,顶了起来,他动刀伤了人,又被抓去警察局拘留了几天,赔给人家两万元,那人最后撤诉了,可钱是我娘娘和爸爸凑的。爷爷病了,他回到家,给爷爷一千元钱,爷爷去世了,那一千元没有来得及花掉,压在爷爷的枕头底下,那当然算是爷爷在解放后第一次拥有的巨款。小叔回到家,看到爷爷没有来得及花掉的钱,痛哭失声。

小叔结婚了,尽管他妻子的娘家以断绝父女关系威胁,女人还是跟了他去。买房了,养了一个女儿,小叔的工厂改制了,他得了两万元,成了失业人员。他总是那么不合时宜,这个世界上的人不符合他的理想,总是和邻里不谐,动不动就和人家打起来,动手动刀。理由无非是这个仗势欺人,那个又总看他不顺眼,那一家子都不是好鸟。先是他学着做煤炭生意,我鼎力相助,并没有多大起色,似乎交给他的钱都用光了。女儿十一岁,妻子要和他离婚,说他常常和人家打架,带害了一家人。我以为小叔不会同意离婚,他的妻子也不就不敢离开他,可他二话没说,竟然就答应了离婚。我们觉到小叔心理有问题,脑子转不过弯来,通过很多的事情我发现,他就像那个横着竹竿想进城门的人,徒然地浪费着力气,别人想帮他都不能。有一次坏了一个东西,他去买螺丝钉来修理,螺丝钉长了,他不会想到重新换个型号小的,买了钢锯,锉刀来折腾那根长长的钉子,七八角钱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白白花了七八十元。没有人敢给他说他有病,或能够说服得了他去看医生,他会说:你们瞎说话,我好好的怎么会有病?你们才有病。他力大,我们既不能强迫他去看病,又不能说服他,只好由他去。

终于,小叔因和一个邻里动刀,被警察再次带走了。家人都说不要再管他了,因为没有一点用,总是闯祸,要家人出钱帮他赔偿,弄得大家心力交瘁。可他尽管伤害到别人,对自家的亲人却是极好极慷慨的。我知道很多东西我们无能为力,公安局请医生对他做了一个测评,结论是具有限制行为能力。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被关押在看守所里,肯定挨打了,受饿了,想到小叔,我觉得难受。我也许应该去管管他,尽我微薄之力,去问问派出所办案的人,能不能送他到精神病院里去,花几个钱,让他好受一点。他不会像死不了的那片叶子一样,总会发出新叶,努力活着,不定哪一天,他就会与我们不辞而别。这个社会不符合他的理想,他也许不能溶入这个社会,我们就可以由此而抛弃他么?

我电话给当律师的老师,商量着赔偿受害人,花钱让他判缓刑,再送他到精神病院去好,还是由着他在看守所,被判刑,到监狱里去。老师说,精神病院并不比监狱好,那里更没有自由,家属得出钱给别人管着,不见得能够治好他的病,倒是在监狱还相对自由些,有人管教,劳动,或者会更好些,他的建议是不要花费那个钱去赔偿,再折腾到别处去,在精神病院里失去自由并不比在监狱失去自由更好些。那么我的小叔,不进精神病院,就要在监狱度过他下半辈子的年华吗?他不会想到他的亲人对他这样残酷无情,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放弃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