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雕像“拉孔奥和他的儿子们”对 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庭天顶画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不但是艺术手法,人体造型与冲突的躯体姿态(如创造亚当一画中,侧躺向上并伸臂的亚当,与侧转向下伸臂的上帝),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这一点,则是我想特别要强调的,因为对真正理解西斯庭天顶画这一艺术杰作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根据米开朗基罗在1508年被指定去创造西斯庭的天顶画之前,为教皇皇陵而创作的雕塑所作的初稿中,就可看到拉孔奥雕像的影响。特别是其中“被缚的奴隶”与“垂死的奴隶”。拉孔奥中扭屈与束缚的蛇,被铁链所代替,而奴隶如拉孔奥与他的儿子们一样,在挣扎与反抗。就像上面那个为雕像补救右手的故事中所体现的一样,拉斐尔强调的雕塑的整体构型上的美感上来理解古典作品,而米开朗基罗则是从精神上,从被宗教,神权与世俗不平等的权力束缚下艺术家的内心挣扎上来理解古典作品。身体上的屈辱,个人反抗之弱小与无奈,强化了作品精神的呐喊之感染与张力。而拉孔奥雕像的震憾力,正如许多艺术评论家所说的,在表达死亡,悲惨的主题中,在冲突与扭曲中体现了另一种美( express suffering while retaining beauty. )。某种意义上说, 米开朗基罗在创造西期庭天顶画时,正处于这样一种挣扎扭曲,在痛苦中创造的精神状态中。

垂死的奴隶


被缚的奴隶

让我们来看一看米开朗基罗在精神上的痛苦与挣扎的某些原因。米开朗基罗出生在一个不太富裕的小官吏家庭,在那个表面繁华的佛罗伦萨,却掩藏着许多矛盾与冲突。其中平民阶层与贵族因贫富悬殊而来的矛盾,文艺复兴带来的个人权力与自我意识与宗教的矛盾,新兴财贵与资本主义萌芽与罗马教庭的矛盾。而米开朗基罗是更是因为各种原因深处这些矛盾中挣扎着。因为他的出身,和他的大多数低层朋友,他比较认同当时在佛罗伦萨的宗教改革家、修道士萨伏纳罗拉的演讲,这位宗教改革家既反对佛罗伦萨的财阀与权贵 寡头政治 ,也反对罗马教庭的的统治,主张建立一个平民自治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另一个大画家波蒂切利也是支持萨伏纳罗拉的。但是这两位画家本身就是当时佛罗伦萨统治者,银行家罗伦佐·美第奇出资赞助者与保护人。这让米开朗基罗有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矛盾感。受罗马教庭的暗中支持,在一个佛罗伦萨的节日里,一伙教士与财主策划了一次针对罗伦佐·美第奇兄弟俩的暗杀行动,两兄弟一死一伤。此事成为米开朗基罗内心深处比较反感罗马教皇与教庭的早期原因之一。

罗伦佐·美第奇死后,其儿子接班成了佛罗伦萨的统治者。目睹此公更贪婪无道,更不得人心的统治,米开朗基罗离开了美第奇家和佛罗伦萨。1494年美第奇家族因参入与米兰大公引狼入室事件,邀请法王查理八世的军队入侵意大利而被修道士萨伏纳罗拉告召起来的佛罗伦萨市民驱逐出佛罗伦萨。以萨伏纳罗拉为主建立了一个新的平民共和国。可是在法国军队,罗马教庭与寡头财阀的围困中,萨伏纳罗拉只能采用比较激进的改革方案。四年后,还是被罗马与佛罗伦萨的旧势力夺权复辟。1498年5月28日,萨伏纳罗拉与两个亲信在佛罗伦萨市政广场被罗马教庭判以火刑烧死。萨伏纳罗拉的死,加深了米开朗基罗对罗马教庭的不满,也加深了对美第奇家族爱恨交加的矛盾心理。他将对萨伏纳罗拉的怜悯与崇敬倾注在“哀悼基督”这件雕塑上。在这座雕塑中,基督就是他心目中的 萨伏纳罗拉,而特别年轻的圣母(罗马主教就曾问米氏为何将圣母弄得这般的年轻),则代表着年轻的佛罗伦萨平民共和国。完成哀悼基督后,他就赶回佛罗伦萨将保卫佛罗伦萨的热情倾注在塑造大卫的雕像上。也是这一段在佛罗伦萨的生活,让他体验了另一种艰难的矛盾选择。那就是佛罗伦萨表面上独立的,实际上却是生活在法王与法军的阴影与控制之下的。佛罗伦萨的权贵们无不巴结,顺从法国人。而 米开朗基罗一生中很多作品就是由佛罗伦萨的有钱有势的人为了巴结法国皇帝与贵族订制的。在法国入侵者与罗马教庭间,米开朗基罗勉强与痛苦地选择了为教皇工作。正是在这 个人情感,战争,民族,还有信仰与艺术的 重重冲突与矛盾中,米开朗基罗才有那种被缚的奴隶的精神体验。

从1506年到1508年,米开朗基罗努力为打造一个大型雕塑群奔波于罗马与采石场,设计了雕塑草图。结果是教皇改变初衷,让他放下得心应手的雕塑创作,去西斯庭画天顶画。他在湿壁画方面的经验并不丰富,在1508年到1510年间,他写给他父亲与朋友们的信中,常提到他是雕塑家,不是画家。天顶画的创作与绘制充满了身心的艰难与痛苦(附一段他的信的英文版),也数次与教皇的冲突争吵。其中一次准备不干了,跑回佛罗伦萨。但佛罗伦萨共和国那时很软弱,对法国与罗马教庭两边都不敢得罪,只能给米开朗基罗做思想工作,并派人将他送到教皇那儿。而通过这次事件,教皇又不得不给予米开朗基罗在创作天顶画时更多的艺术自由。

正是在这样复杂的时代与文化背景下,米开朗基罗以他独有的方式反抗, 更在逆境中暴发出他个人生命的天才, 将他的爱与恨,他的理想与精神创造性地融入在天顶画中,从而使得西斯庭天顶画具有一种精神与艺术的永恒魅力。最有创造性的,在天顶画中,将他梦想中的雕塑群像的融入了进去,那些各种姿态与侧面的 Putti 和 Ignudo (男童与裸男)就是 米开朗基罗梦想要创造的雕塑群像,那是他步入艺术与雕塑神殿后感受到的美与创作冲力的来源。他为雕塑群设计的人物都以这样与那样的形式展现在创世纪的宗教故事的画幅里,画中那些人物的躯体到精神,都表现出一种精神上的冲突与张力。天顶画的人物中,还有几个是异教传说的。如 Erythraean Sibyl ( 埃勒斯雷 的女预言师 )和 Delphic Sibyl, 这些是 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将来希腊文化的艺术精神与人文哲学复兴到这幅画中。一位当代艺术评论家曾说,西斯庭那幅“最后的审判”中,米开朗基罗描绘的基督,更像是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

请你再回到前面细细品味这幅伟大的杰作,感受米开朗基罗对未来人们的倾诉,感受这幅画的精神力量。它是绘画与塑雕艺术的完美交响,它是宗教,人文与个人精神的独特诠释与融合。我们感受到的是一个艺术家在时代,宗教,文化,民族与战争的种种冲突中,来表现作为个人情感与生命意义的诠释,选择与综合。这种诠释,可能是在有形的与无形的束缚与压力下,以生命的个体行为完成的,那是他生命的独特风采。存留下来成为了一种文化,一种艺术,却飘逸着人之精神的芳香。

Michelangelo’s rendering of The Erythraean Sibyl   埃勒斯雷 的女预言师

Michelangelo’s rendering of the Delphic Sibyl, Sistine Chapel ,德尔斐的女预言师

让我们回到这个系列第一篇文章中,作为引子的电影 ” 心灵捕手“的故事中来。虽然时代不同了,同样是平民出身的天才老师与学生,生活在这个充满诱惑与矛盾的现代社会,面临的也是在金钱,名誉,主流文化与个人精神的种种选择。生活之于我们,就像西斯庭的天顶之于 米开朗基罗,充满着文化,民族,政治,生存,家庭等种种矛盾与冲突。小伙子 Will 终于想通了,放弃了国防部高薪工作与精英社会的诱惑。而心理学老师 Sean 也从丧妻的伤痛中走出。他们开始了各自的新的人生之旅。

仅以此文,献给所有追求独特生命意义的朋友。让我们从古老的艺术中感受到这种精神,活出你独特的生命风彩。

附 1, 电影 Good Will Hunting 的精彩结尾:

Outside Sean’s Place WILL’S NOTE TO SEAN

Sean, if the Professor calls about that job, just tell him, sorry, I had to go see about a girl. Will

SEAN:Son of a bitch, he stole my line.

THE END
附 2, 米开朗基罗在创作西斯庭天顶画时写的信的摘要。

1509 January 27, to his father

he complained that the pope had not paid him “un grosso” for a year, but that he did not ask “because my work does not progress in the way that seems to me to deserve it. And this is the difficulty of the work, and moreover it. “-painting- ” is not my profession. And so I lose my time without fruit. God help me”.

Michelangelo reiterated his despair in a witty, rueful sonnet addressed to his humanist friend Giovani da Pistoia and illustrated in the margin with a sketch of the artist at work.

I ‘ve already got myself a goiter from this hardship

Such as the water gives the cats in Lombardy,

Or maybe it’s in some other place;

My belly is pushed by force underneath my chin.

My beard toward Heaven, I feel the back of my skull

Upon my neck, I’m getting a Harpy’s breast;

My brush, always dripping down above my face,

Makes it a splendid floor.

My loins have pushed into my tummy,

And by counterweight, I make of my ass a horse’s rump,

And with eyes, move my steps in vain.

Before me, my hide is stretching

and to fold itself behind, ties itself in a knot,

And I bend like a Syrian bow.

Therefore deceptive and strange

Issues the judgement that my mind produces,

Because one aims badly with a warped pea-shooter.

My dead picture

Defend benceforth, Giovanni, and my honor,

Because I am not in a good place, and I am not a pai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