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小马哥连任后,有的台湾报刊琢磨,他的就职演说应该怎么写,才能把台湾最美的那面介绍给世人。台湾之旅结束后,我的感觉是,台湾最美的还是人。大陆有识之士赞扬台湾人素质高,良有以也。台湾是否属于发达国家,我到走时也无从判定,但个人觉得,就主体而言,台湾确实是文明世界的一部分,台湾人确实是文明人,与其他文明国家的人相比毫无愧色,有的地方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U转。说实在的,此前我对台湾人的印象一塌糊涂,觉得与大陆人相比,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别。龙应台跑到北大去给大陆人开“礼义廉耻”课时,我还写文章,请她去“用文明来说服”逼反福建船工、逼反泰国劳工、逼得富士康工人接二连三“因病坠楼”的烂台商们。

这是从道德层面而言。以智识而论,我对台湾的学术界与文化界极为鄙视。李敖就不必说了,在我眼中,文化局长龙应台也就是个文学青年的水平,而什么中研院院士陈永发(what a name!)、史学家刘凤翰等人,给我作研究生似乎都还不配。更别说自从在网上遭逢了那愚昧绝伦、师心自用也绝伦的台湾大数学家唐好色后,我就再不可能对台湾识字分子有任何好感了。惟其如此,那附庸风雅的紫藤庐才会引起我的过度反应。我在前文中其实撒了谎,说聚集在那儿的那伙烂文人不过是a special kind of losers者,不是我的朋友,正是区区在下本人。

然而我毕竟知道,烂台商也好,愚而好自用的三脚猫也好,都并不代表台湾街头那些普通人。他们的素质如何,不能不引起我极大的好奇,而这也就成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好在我这人有个优点,就是考察某个事物时能保持头脑open,哪怕此前已有先入之见,一般也不会干扰后来的观察结论。

“国门第一脸”就给了我极为恶劣的印象,那不幸是张寡妇脸,晚娘脸,肚子(=胃,上声)脸。在入境处,我按文明世界的规矩,微笑点头致意,说声:“你好”,再把护照交上去,然而接待我的那个中年女官员大概正为痔疮所苦(要么是女性摄护腺 [前列腺] 疾患?),垮着个肚子脸,就跟没听见似的,一言不发,冷冷地把护照接过去,翻看了一番,又垮着肚子脸,一言不发地冷冷地交还给我。除了对着照片验明我的正身那短短一瞬外,她自始至终与我毫无eye contact,也自始至终未说一个字,就连“你可以走了”竟然都没说!而我在文明国家中旅行,边境官员一般都是微笑着主动与我打招呼,第一句话就是Hello! Welcome to …

入境后便是兑换台币,服务员态度倒极好。临近出口处有卖免税商品的摊位。我觉得很新鲜:免税商品一般都只能在登机前购买,哪有到了目的地后还能买免税商品的?看看香烟的价格,竟然比香港还便宜。我在本国机场时嫌贵没买,而在香港转机时又来不及买,因为过境旅客居然还要再安检一次,而我那天飞机略微晚点,只有30分钟的转机时间,怕误机不敢多作停留。香港机场之所以有此特殊规定,估计是因为那儿是全球恐怖活动最猖獗之处,过境旅客个个有横死的巨大风险吧,于是赶快买了一条。售货小姐的态度也极好,极大地抵消了那肚子脸造成的不快。我暗自想,MD,这不跟大陆也差不多么?官员都是暴戾恣睢的人上人,普通百姓倒还没那么凶神恶煞。

接下来便是去坐车。此前我已在网上查明,先坐大巴到台北车站,再从那儿打的去旅馆。我上车后才发现,司机不兼售票,需由乘客自己投币,幸亏我兑换出若干硬币,否则连票都买不了。投完币后我对司机说:到站时麻烦您告诉我一声。那司机大概从未听到过这种请求,愣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台北车站是终点站,用不着我告诉你!我还没走到空位那儿,车就开起来了。我这八旬老者趔趄了一下,赶快死死抓住扶手,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坐下。此后我注意到,中途上来的旅客也都这样,上完人司机就开车,根本不管最后上来的乘客是否坐好。后来我跟咱们请的导览兼司机说过此事,他认为这是应该的,否则耽误时间。因此,这可能是通则吧。

下车后便打的,到处是计程车,非常方便。司机很客气,比大陆的态度好多了。车上有计价表,我看了一下,起价70,到地方后跳到110元,我明知故问:先生,我该付您多少?他答曰:140。我什么也没说就如数找给他,盖那是我的一点小小的社会调查,当然必须支付代价。但心里暗骂:NND,这不跟大陆司机一模一样么?侬当我是乡下宁啊?后来我才知道,司机虽然不是那么诚实,但多加30也不算太过分,盖据说台北的士夜里11点后加30元。那阵子已经快8点了,他无非是提前了3个多小时而已。

然而在后来的日子里,这些小小的不快很快就被人们普遍的热情态度驱散了。我们遇到的计程车司机都很和善,再没遇到黑心要价的事。最难得的是,那天我们游了忠烈祠回家,出门后同伴们意见不一致,有的主张坐捷运,有的主张打车。先是招手唤停了一部的士,都坐上去了,又改了主意下车,下来后再改主意上去。如此反复折腾,那司机居然也不生气,非但不抱怨,还非常和蔼地跟我们说,其实路并不远,打车其实也没有多少必要,云云,完全是设身处地为顾客着想,令我十分感动,觉得其职业道德水准超过了西方司机。要是在大陆啊,你就等着挨骂吧。当然,骂也是应该的,那是人家的营生,时间就是金钱,如此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谁有闲工夫陪你们折腾?

然而这并非绝无仅有。集体出游,这类改主意的事是免不了的,尤其是进餐,也怪台湾提供的选择太多,要想不心猿意马也难。有好几次,我们先决定在某家饭馆或是某个小吃摊上吃,接着又改了主意离去。每逢此时,我都注意看店家的脸色,却从未看到过人家流露出不快的神色,真正做到了古话说的:“买卖不成仁义在。”人家当然也如大陆商家一般殷勤迎客,但即使做不成生意,也没像大陆人那样,立即翻下脸来骂人。而且,台湾商家招徕顾客也并不像大陆商家那样imposing,死缠烂打,强拉顾客,一副咄咄逼人的恶叫花嘴脸。我从未在风景名胜见到缠着游客不放的小贩(记忆中好像就根本没见到小贩),也从未听到过哪个商店如大陆一般,播放震耳欲聋的叫卖录音。普遍的服务方式都是:你若上门,我殷勤接待,但第一不主动强拉,第二尊重你的选择,包括改主意的权利。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无所不在的浓浓的人情味。在上文提到的日月潭畔的“头目的店”里,我们坐了大半天,跟那邵族的“驸马”与“公主”聊天,不像是顾客,倒像是他家的客人,海阔天空,谈家事,谈国事,无所不扯。老板颇有幽默感,我先买了点零嘴,一位朋友坚持要付钱,却不跟我说,径自向老板付了钱,要老板把我给他的钱交还给我。老板遵命照办,我不便与老板争执,便接了过来,说:噢,原来他嫌我给的是假钞啊!老板马上接茬说,是啊,他说你给的是假钞,相对哈哈一笑。他告诉我们,他太太是邵族的公主,而他是本省人,当我们恭维他太太漂亮时,他立时做出一副苦脸说,所以我受气啊!什么都得看公主的脸色行事!他去过大陆,对薄熙来案似颇熟悉,连说“勃起来”,似乎那称呼令他非常开心,还拿出了个在大陆买的毛塑像,颇为得意地向我们展示,然后解释道:他不过是把毛当成了历史人物,过去发生的事是悲剧,云云。

按一般规律,凡是旅游热点的商人都比较精,其人情味基本磨耗殆尽,哪有闲工夫坐在店里,陪顾客闲磨牙!然而许多台湾人就是有这闲工夫,忙着挣钱营生,并没有让他们丧失了人情味。接待我们的民宿的主人也是如此。高雄的民宿主人是司机的亲戚。我们车还没到,她就已经站在门外等候我们了,远远地就给我们做V手势,车一停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安顿好我们后,她陪着我们聊了好一阵天才回家去(她家不住在那儿,所以严格来说还是旅馆,并非民宿)。次日一早又忙着跑来,还给我们带来豆浆。那当然值不了几个钱,但给人的温暖根本就不是可以用经济价值来衡量的。

淡水民宿的主人也如此。她先生就是我们的导游兼司机。她家其实住在台北,并不在淡水。本来,她完全可以让她丈夫将我们安排好就行了(按台湾语法,我应该说“就对了”)。然而她却特地从台北赶过来接待我们,同样是在把我们安顿好后,陪着我们絮絮地说了好半天闲话,这才离去。我们其实也就只在那儿呆一晚,而且根本也就不可能是回头客,这辈子很可能也就只跟她打那么一次交道。她如此热情好客,从经营角度来看根本也就没有必要。

总而言之,我们在台湾服务业里遇到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商店、旅馆、饭馆、小吃摊的主人还是工作人员,都从未流露过大陆同行那种赤裸裸的令人心悸的贪婪与粗暴。这在文明世界倒也不稀罕,只有在大陆才是严重问题。然而台湾却多出了一份别的地方见不到的人情味。我在欧洲多次住过B & B(Bed and breakfast)旅馆,主人当然也很敬业,很客气,但还从未见过如台湾民宿的主人那样,几乎要将顾客当成自家请来的客人对待了。

然而这似乎也算不了什么。在台北时,有天我们坐在饭馆里吃早点,有位年纪大概与我差不多的面慈老者跟我们搭上了话,聊了一阵就走了。过了半天,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包,里面放了几本佛教的小册子,一包零食(要么是几包?记不得了。反正我没吃上,吃了也不承认,坚持认定全让那伙馋鬼吃了),把那包送给我们,殷殷嘱咐我们有空时看看那些小册子,零食则让我们在路上吃。

西方也有religious fanatics,逮住人就发布道小册子,尤以耶和华见证人为然。然而在我的印象里,佛教并不如基督教那样imposing,咄咄逼人,似乎根本也就不兴主动传教,而且似乎历史上也不曾有过由某个中枢机关派出大批传教士去推广本教,就连有关的组织都没有,这一套完全是基督教特有的。所以,那老者这么做,应该完全是出自他个人的initiative,一种未经组织、未经动员的纯粹的个人善意,更何况布道不足奇,捎带上零食则还从未见过。

就连台湾的XX功,似乎也没有美国信徒那样咄咄逼人。在美国时,我多次被那些人死缠烂打,硬要塞给我《评》以及“三退”的小册子,再怎么推辞都不行。有一次我恼怒之下,说,我是大陆来旅游的,马上就要回国,所以不能接受你们的反动读物,否则我回去要被关起来,难道你们就忍心让我倒霉?这才算把他们打退。

XX功在台湾势力极大,远远胜过了在美国华人中的声势。不夸张地说,每一平方公里土地上,至少有10个“法轮大法好”的口号牌,以各风景区的分布密度最高,总体平均密度远远超过了当年共产党在中国各地书写的“人民公社好”或“革命委员会好”。散播《九》、“三退”、“中国共产党亡”等宣传物的的摊子比比皆是,那些人也主动上来散发小册子,但并不如美国华人那样死缠烂打,婉拒之下即知难而退。之所以有此显著差别,我想还是因为美国华人信徒多是大陆去的,而台湾信徒多是土著,所以即使入了XX功,也不至于如大陆人那么没廉耻吧。

xx功在台北自由广场效法北韩演出的团体操

不知何故,这景象似乎透出一种邪气,脸为何是黑的?

总而言之,我的感觉是,普通的台湾人确实保留了传统社会的美德,基本上做到了儒家“温、良、恭、俭、让”。在公众场合,我从未见过吵架斗殴。在公车站、捷运站、轮渡站,我也从未见过加塞,抢座等等大陆上习以为常的场景。

台湾不仅保留了传统美德,也吸纳了外来的美德。在公众场合,我从未见过有谁随地吐痰,乱扔果皮纸屑。更难得的是,我历来认为,noisy乃是华人的基本属性,就连被大英统治多年的香港人也如此。然而台湾的公共场合却相当安静。捷运车站、车厢内不必说,就连熙熙攘攘的夜市也并不吵吵嚷嚷。有一次一位大陆访客与我们争论起来,其实也不是吵架,无非是声音大了一点,但周围的人似乎都明显受到惊吓,说明人家根本没见过这种壮丽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