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也许身在海外听到流言太多,全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万险。

北京的公交经过改进已经非常便利,巴士四通八达而且车次很多,除去上班高峰,候车亭倒常显冷清。地铁线如同蛛网密布京城,据说今年要开通直达机场的轻轨专线,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无异于天大的好事。

巴士车辆几乎全部更换,同纽约的样式相仿,似乎更宽敞。乘务人员的凶脸孔虽然没有改变,不过鉴于这个职业实在艰难可以体谅。老人孩子乘车时售票员还会带有强制的口气要求年轻人让座:“年轻人少坐会儿给这位大爷让个座成吗?谢谢了啊!”还没见过谁坚持无动于衷。

相比之下出租车很让人很失望,车换新,价钱涨,态度差。大部分车内卫生不敢恭维,头油味汗味烟味混杂,有时招手拦车拉开门险些要吐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受不了这烟味,您继续忙……”与其拦车不坐挨骂倒不如公交一下,虽偶尔拥挤还会有味道很重的同志穿插其中,不过考虑到四角钱和几十块钱的差距也还是感觉很惬意。

能碰上个健谈的司机自然会更有趣,随手拈来的精彩段子不亚于郭德刚的相声。比如:“太阳底下一警察。(打一食物)—-热狗”令人捧腹。据说几年前曾有个别有用心的海外乘客诱惑司机口无遮拦说了很多像是内参的东西,把谈话当成资料在海外发表,司机被国安给双规了。国内正路消息远远少于流言,这个事情没法求证。我倒是觉得国安老虎那么繁忙难道会专程擒拿一只老鼠?

然而也许是生活的压力太大,很多司机面带倦色声音疲惫并不愿意多说话。他们一般两个人轮换开一辆车,昼夜工作。汽油费和养车的费用都自己负担,月平均工资也就3000多元。在物价昂贵的京城算是解决温饱的水平。而在日本,出租车司机是上一天休一天,车当然由公司打理,各种保险一应俱全。但是他们也是开车品行最差的一类,喜欢抢路超速。毕竟成日开车逡巡在城里并且不停地四面八方乱瞧难免心浮气躁。

北京的司机最近又得到新的任务:奥运期间,他们必须用英语跟乘客打招呼和交谈。很多司机来自郊县农村,英文底子几乎为零,熬到下班就盼着睡觉可还要背诵单词好不痛苦。既然自称是泱泱文明大国为什么不能提倡坐车的说两句中国话呢?

                                                                  

初冬某个傍晚,颇冷,倦极。明知道晚高峰国贸附近坐车不如走路,还是钻进了一辆靠岸的。司机正和交通协管吵架,我的出现使双方立即停战,司机在意犹未尽的骂骂咧咧中驶进滚滚车流。

cao!不就是看马路的吗?跟我这儿拿大,呸!孙子!又不是路口,凭什么不能停,我容易吗我……”

“他们站一天也不容易,这把年纪看着也怪可怜的。”我插嘴。

“还好我没干这个,要不也像他们天天在这儿当孙子!”他忽然提高了声线很得意。

“噢?您刚做这行?感觉做了很久似的。”

“是啊,开车很多年,单位不行了,我这年龄下岗连看澡堂子的活都干不了,哪有搓背的力气,再说现在洗浴中心也不要老头子啊,街道里安排我做交通协管,我才不去干呢,幸好有亲戚推荐我干这个,辛苦点也比站外面风吹雨淋挨骂强啊。这不,上午去开了六四证明交过去,才算是正式上岗。”

“六四证明是什么?”我很好奇。

“就是六四那会儿你没闹过事儿的证明,其实那会儿我还真去了,人太多咱不显眼,呵呵呵。”

突然想起前两天坐过的另一辆车的司机,说那时他上中学,也上街去游行示威了。他说那晚大概死了几万人。我直觉这个数字水分太大,没敢接茬,况且也不了解那时的状况。但是北京人似乎早已忘了这件事,即便是提起来也是淡淡的口气,觉得当年一时冲动做了一件很幼稚的事情。难怪乎某学运领袖面对镜头痛哭埋怨人民的无情,很想建议他(她)偷渡回去做谭嗣同以唤醒大家的激情和记忆。

早前作为风景宣传过的人力三轮车,仍然披红挂绿地存在于街头巷尾,虽说是改革开放春风吹形势大好,他们的样子还是让人立刻联想起骆驼祥子。烈日下冻风凛冽中,他们那可怜巴巴望着路人的表情让我脚步踌躇。常常苦恼坐还是不坐,装有马达的还好,完全人力的那种坐上去突然恼怒自己没有早些减肥。看着比我要瘦弱很多的车夫整个人匍匐着奋力前行又觉得自己是万恶的地主老财。可是不坐呢,又可能导致车夫的下一顿餐饭无处可觅。跟他们比起来的士司机算是高级白领了。三轮也好四轮也罢,看到年迈夫妇一同搜索黄昏时的垃圾箱,他们大概又会觉得自己好幸运。有人说中国人苦难如此之多还这么乐观为什么?纵然苦惯了突然有些甜头就很激动,还有就是因为总还能看到比自己更惨的产生庆幸式安慰。

为了给孩子挣学费是听到最多的理由,而且他们几乎都是中老年。城管太保来扫荡的时候,因撤退缓慢很容易被抓到,最少罚款300且没有收据,要么车子没收。而他们挥洒汗水狂蹬一个月收入也就一千多点,运气差的时候要被抓两三次。我认真地建议他们不如集体上交黑社会保护费,城管的来了杀他个落花流水。

                                                                  

无比熟悉的北京站焕然一新了:宽阔的过街天桥,还装有自动滚梯,站前广场没有了以往那黑压压的人群,地面也清洁了许多。一些工事还在紧锣密鼓,看到“优雅言行,迎接奥运”这样的标语禁不住窃笑:人文奥运就是这个意思么?

候车大厅内外修葺一新,基本上维持了原来的古风,甚至可以说很有味道。如果候车的人再少些,倒像某个博物馆的大厅。和谐号“动车组”的开通大大减少了候车者的数量,北京到沈阳长春只需4个小时,上海10小时,车辆外形跟日本的新干线没什么区别,可惜我只去送人,没有机会体验。

从北京站走地下道直通长安街,中途可以逛商店,吃饭,看表演,不错不错。

铁路的服务态度就不必说了,连同城管一定是威虎山出身,售票处厚厚的防弹玻璃后面那些两手抄在裤兜里神情倨傲的女人们,任凭队伍多长就是要发展自我空间,反正你们多生气也捣不碎。窗口里的人借助扩音器经常严厉地打断问询者,脸上那表情也分明警告你废话少说钞票拿来,你敢多嘴骂死你。在《京片子与民族自尊心》里赞扬京腔骂人几乎可以引来投资人的王小波若是能看到这幕又要咧开厚嘴唇笑了。

这些年人民确是觉醒了,虽然最大的人民币已经不是10块。“无论是最大的还是最小地,都是我们最热爱地”,这个想法早已被肯定,奇怪无论在哪里收钱找钱时总是被厌恶地摔来摔去,充分彰显大家视金银如粪土的高洁?

                                                              

首都机场为何总是这样凶悍冷漠,也许微笑要扣奖金?返乡的小半年由于多次出入终于练就铁石心肠,问询时无人理睬或被指错路被抢白都能保持不动声色。

上海新浦东机场则完全不同,多国语言播音充分体现国际大都市的涵养,工作人员笑容可掬。看到我们手忙脚乱,不但帮忙填妥了出境单还把我们送到登机口,明眸皓齿的国航美女列队迎接心里真是三伏天喝凉茶。

看来,奥运会期间各国代表及观光游客应该从上海入境。

飞机盘旋离开的时候,于光中的那首煽情诗突然被改过,乡愁是凌乱的记忆 / 他们在里头 / 我在外头。。眼睛突然很酸涩。当年踏上希望之旅,也是坐在机翼位置。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电子词典,行囊满载各种字典和参考书背在身后差点将我压翻过去。那时心情是跃动茫然的,根本无暇顾及他们的态度,倒是超重很多也没有收钱让我印象深刻。这次又严重超重,他们还是采取了视而不见,不说感激是不行的,只有中国机场能这么网开一面。

城市还是那个城市,月色仍是那个月色,变的是我。
  皱眉牢骚,厌恶或期待,觉得眼前一切都是七零八落。十几年里只如蜻蜓点水作匆匆过客,这次才算是体会到一点点体温和脉搏。

老叶归根这种心情还没有滋生,也许我心理上仍然年少。但我知道有种寂寞隐在衣冠楚楚和彬彬有礼中,故土包容了纷繁噪杂,也包容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