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娜塔莎》吓人一跳

芦笛

这个题目是抄戴晴的。记得《大红灯笼高高挂》刚出来时,她写了篇《大红灯笼吓人一跳》。那天我进论坛来,见到老加推荐电视剧《我的娜塔莎》,还贴出了女主角的照片,当下想起老跛和黄子清此前曾盛赞国剧,还讥刺我是孤陋寡闻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于是不免自惭形秽,觉得知识老年到农村去,接受久违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乃从网上找到了该剧,诚惶诚恐地认真学习了一番。

虽然我改造自己的决心十分坚定,无奈该剧有41集之多,看不胜看,只能择其要而看之。前头那些我军以一当百,弹无虚发,四五个人便杀得上千鬼子血流成河,一个手榴弹扔出去,威力比“喀秋莎”齐放还大等等,实在无法消受,但“解放”后的那十几二十集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跟当年头部负伤仍然坚持炮击蒋匪帮的钢铁战士麦贤德也差不多,堪称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总的感觉就是:吓人一跳——被作者的无知给吓的。如今的青年,咋就会对昨天的历史一点都不知道涅?隔膜成这样,堪称世界奇迹了。

先说那女主角。虽然我早已老成了中性人,再不知道慕少艾,但那娘们确实长得非常attractive,怪不得老加要垂涎三尺,算是该剧的唯一看点。她的容貌的俄罗斯特征似乎不是很明显,与盎格鲁-撒克逊人或日耳曼人相比似无明显差异,只是丛正面看上去,躯干横径好像过于大了些,让人想起俄罗斯那辽阔的幅员。其他几位俄国人的亚欧混血的特点则很突出,无论是那男主角庞天德的情敌,还是那驻海城的领事,长的都很像黄种人,看不到多少白人的特征。不过,那女的演技还算可以吧。一个票友,语言又不通,一方用中文念道白,一方答以俄文,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聋子对话能演成这样,也算是难得了。尤其是那口型配得天衣无缝,简直胜过上海译制片厂了。

可以说的好话,似乎也就是这些,其他的可再也想不出来了。按好莱坞分类,该剧应是所谓melodrama,也就是以夸张的情节与人物性格刺激打动观众感情的戏剧,用国语来说就是煽情片。但煽则煽矣,拜托不要矫情、滥情到令人作呕的地步。就算世间真有那种痴情到成了怪物的情圣,或是真有下贱到赖上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男人、硬要挤入对方家里、不明不白地做小三的日本女人信子,那情节也不能荒诞离奇到让旷夫怨女在严冬不吃不喝,住在毫无取暖设备的黑龙江(或乌苏里江,待考)江畔的简陋木屋里吧?这算是什么大罗金仙哪?

最令人受不了的,还是那些煽情旁白。每逢主角写情书时,我就立即快进,免得听到那些“我的娜塔莎,我的军刀,我的草原,我的风帆”的肉麻话。一个人能想出这么多膈应人的恶心话来,还不觉得腻味,一而再,再而三地滥洒狗血,拿肉麻当纯真,也算是一种修为乃至道行吧。

然而矫情造作是无止境的,还能越出越奇,不知伊于胡底。娜塔莎在得知老情人在苦苦寻找自己之后,不是立即飞奔去会见,却生怕对方爱的还是当年那个年轻美貌的自己,于是便设置各种荒唐“考验”:先是让自己未来的儿媳冒充自己,去宾馆勾引庞天德;在庞通过了考验后,又让庞到边境口岸去冻个半死,自己却穿着什么卡通动物(我不兴看卡通,叫不出那动物的名称来)的服装,从旁窥伺庞的动向,凡十小时之久,最后才脱下面具与庞相认。莫非这娜塔莎是白痴,竟会认定庞天德想不到自己早已成了老妇人,而且还是排水量巨大的毛子老妇人?真要确认对方是否变了心,把近照寄去,让庞看看眼下自己成了什么模样,让他决定不就行了?作者即使才拙,想不出打动人的情节来,也不能如此粗制滥造吧?

真正吓人的,还是作者对昨天的历史一无所知,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那庞天德他爹明明是资本家,可“解放”前后家中居室却一样宽敞。就算是红色资本家,文革期间家里也该有许多邻居强行搬入,成了大杂院,哪能还是独家独院?最绝的还是家中布置毫无变化。哪怕是在文革期间,庞家都不但没有贴毛主席的红宝像与语录,而且居然还挂着只能出现在“旧”社会的匾额、对联、国画什么什么的,甚至还供奉着祖先灵牌!难道青年作者们竟连历史上有过文革,“破四旧” ,“红海洋”都不知道?

更搞笑的是,万恶苏修撤走专家时,乃是1960年的事。其时苏共20大已经开过了4年,斯大林再也不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了,然而苏联领事馆里挂的不是苏共第一书记兼部长会议主席赫鲁晓夫的像,却依然是斯大林同志的画像!

类似地,中苏交恶最甚之际,乃是1969年,然而影片上的中国民居或是办公室里,挂的却是毛泽东与周恩来(或是朱德,看不大清楚)并列的两张像!那阵子有谁敢和伟大领袖平起平坐?即使是敬爱的林副统帅,也没有能与伟大领袖毛主席挂在一起的标准像。除了刚“解放”那阵子国庆节游行推出朱毛的巨幅画像外,从50年代起,中国就只有一个伟大领袖,从来只悬挂他一个人的照片。这传统直到1976年才被打破,其时英明领袖华主席的照片与毛主席的照片并排悬挂在一起,挂了两年后又匆匆下岗,又成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独占鳌头至今。当然,粉碎四人帮后,新华书店开始大量发卖周恩来的标准像,普通人家也能张贴,但在官方场合还是只能挂毛像。至于文革那阵子,周恩来或是朱德的标准像根本就买不到,就算能买到,有谁又敢把它们和毛像并排挂在一起?而周或朱得知有谁敢这么做,那还不得吓出心脏病来?难道作者从未听说周恩来严厉制止外宾喊“周恩来万岁”、以及林彪听到演员呼喊“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时给吓哭了的事?

其他细节也同样可笑。早在文革前夕,解放军就根据贺龙的建议废除了军衔,帽花领章全都改了。当时的《人民日报》在宣布此决定时,还说新的帽徽领章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如何如何美观大方云云。可在该剧中在文革时期出现的军人们,戴的帽徽与领章竟然还是换装前的那一套,敢情作者以为雷锋叔叔的帽徽领章一直传到了改革开放?

细节如此,大势便如何?过来人都知道,1968-1969年那阵,既是中苏关系最紧张的时期,也是国内“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如火如荼之际,因此边境地区也就特别紧张。当时实行的是“政治边防”。每个边民都给编进了严密的组织网络,国境线针插不进,水泼不入。连刘少奇的女儿刘涛偷越中缅边境都给抓了回来,何况是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平民?而庞天德居然也就能在运动高潮中长期请病假,没有边境通行证就能从海城窜到边界线上,隐居在江边的一个独立木屋里,与从江对面跑过来的娜塔莎夜夜颠鸾倒凤,而秘密收容他的那位陌生农民(忘记名字了)居然家有余粮,能时时给他送饭。这一系列秘密活动竟然也就长期(至少是几个月吧,反正有季节变换)没被发现。这伙人最后被抓起来後,居然也就没被当成苏修特务枪毙!当然,庞天德是抗联老战士,但那又怎么的?谁都知道,粟裕挨整就是因为“告洋状”,而毛刘不许为彭德怀翻案的理由就是他“里通外国”。文革期间,连王光美都成了“美帝战略情报局特务”,何况是货真价实的“里通外国”、有天然特嫌的抗联杂牌?这能是在中国吗?

又如苏修撤走专家时,庞天德所在的厂长不许他去给娜塔莎送别,这根本就不可能。据被撤走的苏联专家米哈伊尔•科洛奇科(Milhai A. Klochko)说,中方当时拼命拉拢讨好他们,巴不得他们抗命留下来,其实也就是一种策反。而庞天德与娜塔莎本来是要结婚的,厂领导为何不以此为理由留下娜塔莎?就算留不下来,不也能利用两人的感情,煽起娜塔莎对苏修反动派的憎恨?如此绝妙的统战文章,我党岂会放过?

就连称呼,作者都没有搞对。例如“娜塔莎教官”或是“娜塔莎同志”就是个笑话。娜塔莎是名,岂能与衔头连在一起?我刚出国那阵,对鬼子的名字不熟,而且很不适应他们无论大小尊卑一律称名的习惯。有次有人给我介绍,一位女士名叫猞猁(Shirley),我恍惚记得那是苏格兰人的姓氏,于是便恭恭敬敬地称之为“迷死猞猁”,弄得对方掩口胡卢,我这才悟出那不是姓而是名。即使如此,我犯的错误也没有作者可笑,盖我只是把猞猁误当成了姓,并不是不知道名字不能与称谓连用,而作者明明知道娜塔莎是名而非姓。

娜塔莎给儿子改名字更绝。那儿子叫“伊里奇”,那是父名而非本名,意思是“伊利亚的儿子”。估计娜塔莎的前夫(也就是庞天德的终生情敌)名叫“伊利亚”,所以娜塔莎“拖”来的“油瓶”也就这么叫了。但那是父名,绝不可能如列宁一样,变成为大众普遍使用的称呼。他的父母和非常熟稔的亲友只会叫他的本名或爱称,而不熟的平辈和小辈只会叫他的“本名+父名”以示尊敬,或是“称谓+姓”以示正式,绝无可能光叫他的父名。而娜塔莎若要为孩子改名,也只会把父名改为“天德维奇”(或是他的俄国名字再加维奇),岂能管他叫什么“庞里奇”?就算要为他取个中国名字,那也只会将庞姓与他原来的本名(瓦加、谢尔盖、米哈伊尔之类)合在一起,哪会拉扯上个莫名其妙的“里脊”?

最令人觉得扫兴的,还是角色们个个粗野至极。娜塔莎告诉庞天德,她的前夫“见上帝去了”,我乍听时还以为是恶毒嘲讽,后来才发现,那在作者其实是一种恭敬的事实陈述。这还可以归结于文化隔膜。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庞天德无论是对那开饭馆的老朋友,还是对那外国倒爷“伊里奇”,说话都非常粗鲁。他女儿竟然还动手打人,打的还是耳光!种种野蛮谈吐举止,不能不令我瞠目结舌,更倍感绝望:很明显,作者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笔下的角色们都是丝毫不知文明礼貌为何物的野蛮人,而观众显然也不觉得难受,否则那作品也就不可能出现在网络上了。

总之,该剧作者出于对历史的惊人无知,胡编乱造闹出来的笑话,简直是擢发难数。如果国剧就是这点样子,那么,这种再教育不接受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