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安欣们的故事 十九

August 18th, 2012 by MoDragon9

章三十六

戴达与安欣分开后立即回到公司,在电脑上快速查找起来。很快,一个叫悟己堂的链接进入了他的视线。
点进网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古色古香的红漆大木门的画面,点击大门后另一张照片又弹了出来,照片上的背景是一间药铺,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坐在木质柜台后,单手按住柜台外另一人的手腕,眯着眼,捋着山羊胡,一脸的沉思的摸样。
柜台的正上方,挂着一幅匾额,上面写着四个烫金大字——医道人心,字体刚劲潇洒。
根据网站介绍,这家叫“悟己堂”的医馆最早成立于明末清初,医馆的创始人本是宫廷御医,告老还乡后不久,清军入关,大批百姓流离失所,瘟疫在北方大规模爆发,老人随即带领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到处看病施药,治病救人。很快,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但老人也因此积劳成疾,死前嘱咐自己的两个徒弟,一定要将自己所学,发扬出去。
这两人中的一个后来回到家乡,开办了这家“悟己堂”。
戴达随后真去查找了相关史料,上面确有这么一个人,而且史料跟网页上所说的基本吻合。他这才放下心来,查了一下悟己堂的地址,正好在市郊,离他所在的地方不算太远。
戴达把链接给安欣发过去,赶忙驱车赶往悟己堂。

面包车行驶了大约一个半小时,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到了村口,戴达本想找人问问具体位置,谁知车刚到村头,就看见电线杆子上挂着的蓝色指示牌——前方三百米右拐,悟己堂欢迎您的到来。
到了地方一看,不算大的胡同里,到处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各种档次都有,简直比汽车销售点都齐全。戴达只好在另一条胡同里停了车,然后从一排排车中间挤过去。
走近一看,一个和网站图片上一模一样,高约三米的红漆大木门先进入了他的视野。大门两侧,各有一尊大石狮子,威武气派。戴达推门进去,院子不大,全部铺着青石板,甚至能在墙角处看到许多深绿色的苔藓。正前方建有一个青砖黑瓦的堂屋,堂屋的雕花木门上,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用红墨水写着“谢绝参观”几个小字。左侧为三间平房。很多人都挤在院子里,排着队一步步往平房的门口挪动。
戴达自觉地排在了队伍的末尾,本来他还想问问前面那人在等什么,等他扭过头,看见那人写满焦急的脸,刚要出口话,硬是又憋了回来。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推门声,他转头一看,身后竟又排上了好几个人。
等了近一个半小时,戴达才得以进入那间平房,平房里除了一张电脑桌外,再没有什么摆设。电脑桌上摆着两瓶矿泉水,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还只剩下一点。课桌后面,一个四十五六岁,满脸胡渣的男子,正用验钞机数着钱。数完后,他对面前那人问道:“名字,电话,什么病。”那人回答完后,他便将那人的信息,敲在一旁的笔记本上。
“我说师傅……”那人用很重的方言说,话刚说了一半就被男子打断了。
“回家等着吧!到时候会通知你。”接着胡渣男喊了声“下一个”,那人颇有些不情愿地退到了一边,慢慢从门口挪了出去。

原来这里是个“挂号处”,整个处理过程不到三分钟,戴达不禁有些佩服他们的工作效率。他上前一步,来到桌前。胡渣男抬头看了戴达一眼,让他报上姓名、电话和疾病。待在电脑中记录好后,对方竟张口就要两万块。
两万?戴达浑身上下就有五千块的现金。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师傅,我没带那么多现金!”
“没现金?”胡渣男随手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黑色POS机,递到戴达面前,“刷卡也行!”
戴达只能暗自感叹他们的专业程度,然后掏出银行卡,刷了两万块钱。胡渣男看戴达刷完后,接着就喊“下一个”。戴达还想问一些关于那偏方的事,不料身后的人见戴达不挪地方,用力一挤,就把他挤到了一边。
戴达看了那人一眼,顺势就站在了胡渣男的一侧。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口渴的胡渣男,下意识地拿起桌子上那瓶还剩下一点的矿泉水,猛喝了两口,然后眉头一皱,用力地甩了甩矿泉水瓶,咂了咂嘴。

恰好在桌子腿附近,戴达的旁边还有一提没拆包的矿泉水,他瞅准机会,快速从中抽出一瓶,递给了胡渣男。
胡渣男一愣,接过水看了戴达一眼,刚想拧开盖往嘴里送,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头一脸诧异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就是想问问,什么时候能拿到药。”
胡渣男差点没把水喷出来,他抹了抹嘴,将整个身子转向戴达:“拿药那得等大夫会诊之后。”
“那一般多长时间能轮到我?说实话,我那边的病情有点重。”戴达笑着问。
胡渣面无表情的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种大笔记本,说:“别急,大夫刚准备看这个本子上的病人,你现在正好在这个本子的末尾,也就第五百左右,大夫每个星期看两个病人剩下的你自己算吧!”
戴达心算了一下,一年大夫也就看九十六个人,也就是说自己要等五年的时间。但现在的情况,让安欣的父亲等到那个时候不太可能。
胡渣男看戴达依旧站在哪儿,眉头又是一拧:“小伙子,我劝你回家等吧,在这儿等也没用!”

戴达转身离开了屋子,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越不甘心,便悄悄走到堂屋外,透过格子窗往里面一看,里面也是空荡荡,好像很久没人住过的样子,看来大夫也不在这儿。
走出大门,戴达突然想到在报社工作的朋友,忙向他打听。正好对方在准备一项关于传统民间土方的报道,知道戴达要找的这位名医的地址,就给了他。
名医所在的地址距离“挂号处”不远,戴达步行了十几分钟就到了。
从外边看,这个院子和附近民宅没什么区别,大门也没有刚刚去的那地方气派。戴达走近大门,有些疑惑地顺着门缝往里面看了看。里面的地面只铺了一层水泥,正屋的门大开着,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弯着腰捣着药臼里的药,一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也学着老人的样子,拿着一根略小一号的药杵,用力地倒着另一个小药臼。
捣了几下,小孩就捧着药臼给老头看,老人摸着孩子的头,和小孩讲些什么。戴达敲了敲门,里面两人听到声音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各忙各的,戴达又用力敲了好几下,两人还是那样,最多朝门口看了一眼,仿佛早已听惯了似的。

正门进不去,戴达开始寻找其他的路。他看了看二米高的院墙,墙头上还用水泥糊了一层碎玻璃,戴达甚至还能看见尖锐的玻璃碎片上映出七彩斑斓的光。
他咽了口口水,四下看看,想在地上找点能用的东西来处理掉上面的“暗器”,无奈,胡同里除了黄土就是黄土,连块大一点的石头都没有。
想了半天,一个点子慢慢在脑海里酝酿而出,戴达脱下自己的外套,用手捧起土倒在衣服上。等衣服上的土足够厚了,戴达用衣服将土包起,走到院墙的拐角处,小心地将包土的衣服放到墙上。
他废了好大力气才爬上墙头。就在这时,一辆白色轿车正好从胡同里路过,司机见有人大白天翻墙,刚想下车制止,不料那人已经翻到了墙的另一边。
还没等落地,戴达的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呜呜”的声音。他有些纳闷地回头一看,原来身后正有一条大黄狗,龇着牙,弯着后腿,朝戴达做出一个随时准备扑过来的动作。
戴达打了个激灵,心里一晃,手没抓稳,从墙上摔了下来。就在这时,早就准备好了的黄狗一下子扑上来。戴达忙就地一滚,躲过黄狗的突袭,还没等他爬起来站好,黄狗再一次扑了上来,一口咬在了戴达的腿上。
戴达只觉腿上一疼,见狗已经咬住了自己的腿,心中顿时被激出一股狠劲,就想用另一只脚去踢。
“阿黄,住口!”老人大喝了一声,黄狗立马松开嘴,夹着尾巴趴到一边。老人又看着戴达,问,“你是干什么的?”
戴达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道:“您就是张大夫吧!”
“什么张大夫、李大夫的我不知道,今天你要是不交代清楚,我就打110报警了。”说完,老人就从兜里掏出手机,做出一副要按键的动作。

戴达早就认出了这位老人,他和网站上刊登的照片很像。戴达从裤兜里掏出纸来,挽起裤子擦了擦腿上的血,接着说:“我在网上见过您的照片,今天来是想来讨点治疗肿瘤的药。我已经去挂了号,可这病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老人神色紧张,手依然放在手机拨号键上,没有挪开。
戴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有些纳闷:我又不像歹徒,他那么紧张干吗?难道是怕人寻仇?
“我是从一个在报社工作的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
老人一听是报社介绍来的,才舒了一口气,将手机重新装回口袋,转身朝正屋走去。戴达赶紧爬起来跟了过去,来到屋内。
老人让戴达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问:“怎么了?我看你的气色,不像是有病的人。”
戴达微微一笑:“张大夫,病人不是我,是我朋友的父亲,您看我的诊金也交了,您能不能先给我点药?”
老人一摆手:“不急,你那朋友的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什么程度?”
“脑肿瘤,晚期。”
老人一听,脸色微微一变,惋惜地叹了口气,说:“可惜啊,可惜。如果是早期或者中期我还有些把握,现在……”
戴达一听,赶忙凑前一步,紧张地问:“现在有没有办法?”

老人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他转身拿出一张黄纸,走到内室,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这点儿药你先给他试试吧,治不治得好,我不敢说。”
说着,老人把包药的纸用尼龙绳一系,递给了戴达,然后转身,对一旁的小孩使了个眼色,又说了两句可惜,便又要去里屋。
戴达急忙上前两步,拦住老人的去路。老人转头,不悦地问:“你还有事?”
“您能不能把药方给我一份?我总不能每次都爬你家墙吧?”
老人一听,摇了摇头,小声说:“我这药里面有几味药是祖传秘方,不能给你,不过如果你能让你那朋友帮我多宣传宣传。”
戴达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连忙点了点头,老人这才拿了纸笔,写下了药方,郑重地递给了戴达,并嘱咐道:“千万别给别人看,这里面我写了几味常见的药,关键的你到时候再来取就是。”
戴达赶忙道了谢,转身离开了这个院子。他一出门就沿着胡同朝面包车所在的方向走去。
这时,那辆白色轿车的主人更加纳闷了,这人翻墙进人家院子,还能拎着东西乐呵呵地从大门走出来。那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很快就离开了。
戴达刚坐上面包车上就给安欣打了电话,告诉她已经拿到药了。安欣没想到戴达会处理得这么快,正好趁着蒋大夫值班,便让戴达将药送到医院。

一个小时后,戴达来到医院停车场,将药给了安欣。随后安欣请戴达陪她一起去见蒋教授,问问他这药到底能不能给父亲吃。
戴达跟安欣一起向住院部走去。一路上安欣边走边问戴达具体拿到药的过程,谁知问着问着,戴达的声音越来越小。安欣转过头一看,只见戴达正一瘸一拐地闷头朝这边赶着,安欣赶紧跑过去扶住他,皱着眉柔声问,“你的腿怎么了?”
听到安欣问,戴达下意识地答了句:“没事,被狗……”话刚出口一半,他就后悔了,赶忙改口,“噢!不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
安欣蹲下来,一把拉起戴达的右腿裤脚,两个仍往外渗着血的牙印顿时暴露出来。安欣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不早说!”
说着安欣就要带戴达去找值班大夫,可戴达却笑着说:“我没事,蒋大夫就快下班了,咱们先去找蒋大夫要紧!”
安欣转过头,快速用手抹了把脸,然后站起来说:“你马上找医生处理一下,注射疫苗。我自己去找蒋大夫,你在楼下等我就行,好吗?”
戴达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风风火火的安总监竟然也有这样柔声细气的时候,让他一时没适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等安欣走出好几米后,他才想起老人给的方子,急忙叫住安欣,将单子递过去,并告诉她还有一些药属于密方,不在这上面。
安欣接过单子,就直奔蒋大夫的办公室。她敲开门,说明来意,蒋医生的脸色就难看下来了,他接过安欣递过来的药方,打量了一遍,就从西医角度向安欣解释了一下,包括药里主要的化学成分,和用以替代的西药等等,说了许多安欣听不懂的术语。

最后在安欣问究竟能不能给父亲服用时,蒋大夫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以她父亲现在的情况,还是进行保守治疗最好,他个人不建议用来历不明的土方。
安欣很清楚对于脑癌晚期病人采取保守治疗意味着什么,也没在多问。她一个人像失了魂一样,走在医院的楼道里。她现在不敢去见父亲,不想让病重的父亲再因为她再操心,惦记。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住院部大门,直到在住院部门口等她的戴达叫了她好几遍,她才回过神。
两人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安欣开始问戴达一些莫名奇妙的问题。比如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什么工作单位,如何认识之类的问题,戴达一一回答。安欣考虑了一下,对其中几条的答案重新进行设计,特别是谈了多久。戴达这才明白她的意图,就把和她从相遇到相爱整一系列的流程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安欣原本计划起码要花一下午的时间来沟通,不过她和戴达讨论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完美解决了。
最后直到戴达对答无误,安欣这才放下心,约戴达明天一早跟她一起到医院见她的父母。

第二天,戴达早早起床,等安欣的车开到他家楼下。他早已收拾好一切,提着准备好给安欣父母的东西下了楼,不料安欣也提前准备了一份。两人一见面就发现了对方手中的袋子,感觉是如此的默契,尤其其中一份礼品竟然一样。最后,安欣还是决定用戴达的那份。
戴达本以为安欣会开车去医院,不料她却选择了戴达的面包车,她认为这样才能体现出情侣之间的感觉。于是戴达开着他的那辆小面包,载着安欣直奔医院。
走进住院部,站在前往安欣父亲所在楼层的电梯间里,两人突然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看向对方。电梯门在再次打开的瞬间,安欣的手迅速穿过戴达的臂弯,戴达的另一只手也搂在了安欣的腰间,两人都用上了很大的力气,身体极不自然地向前迈着步子,以至于他们自己都感觉得出来。
为了不露陷,安欣采取了另一种措施。她伸出手让戴达牵,戴达在衣服上磨蹭了几下手才去牵着安欣,而且不一会儿,他手心里又出了不少的汗。

两个人进入病房的时候,安文昌恰好醒着。
安欣忙将戴达拉到父亲的床前,说:“爸,你看看,这就是女儿的男朋友……”
看着父亲憔悴的面容,安欣这话说了一半,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微微转过身,躲着父母的目光快速擦了擦眼睛。
戴达上前一步,在病床前弯下腰握住安欣父亲的手,叫了声“叔叔”,声音不大,却一点也不娇柔造作,仿佛躺在这里的也是他的父亲。
安欣的父亲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守在一旁的母亲,赶紧将一根铅笔和一张硬纸递到他手里,然后和安欣的叔叔一起扶着他坐起来。
父亲用颤抖的手,在画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好”字,这字也许是他一生中写过的最难看的字,但在这一刻却成了他最满意的作品。
安欣又介绍戴达给母亲和叔叔,叔叔一看,这小子竟然是昨天爬墙的那个,便忙问他昨天是怎么回事。戴达在得到安欣允许之后,才把去找偏方的经过向安欣的叔叔和母亲说了一遍。
一切都变的合乎情理起来,戴达也很自然地在安欣叔叔和母亲眼中,成了安欣真正的男朋友。
女婿的到来让安欣的父亲彻底来了兴致,他不断在纸上写着一些在安欣看来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戴达也用纸笔和老爷子对答起来。安欣看着爷俩在床边写写画画的样子,心又疼了起来。

聊了大约十分钟,老人突然提出想去附近的玄武湖看看。安欣赶紧去问蒋医生,蒋大夫安排护士给安欣的父亲打了几针止痛针,并嘱咐安欣一定要早去早回。
回到病房,等护士来给安欣父亲打完针。几人却为如何去发起愁来,安欣和叔叔的车太小,恐怕父亲会不舒服。这时戴达主动站出来,提议用他的小面包。
他们从医院借了轮椅,安欣和戴达推着父亲不一会儿就上了面包车。
谁知车子刚行驶了几分钟,安欣的父亲便吐了,把车里吐得到处都是。安欣觉得不好意思,戴达却毫不在意,他停了车亲自把车擦干净,继续上路。

十分钟后,车子到了玄武湖边,绿草茵茵,白云悠悠,几个孩子在草地上天真浪漫地笑着,湖边,一对父女正在放风筝。这里的一切都让安欣想到了小时候,想到了那个夏天,父亲和她,以及天上那一大一小的两个风筝。
母亲推着父亲走过草地,走过湖边的青石板路,走过一偏僻树荫下,父亲却始终看着天,用手不停地在纸板上画着。安欣跟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父母,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流满了整个脸颊。
这一次她没有去擦。一阵风吹过,站在安欣身旁的戴达见她的身子突然抖了一下,忙脱掉外套,给她披上。
安欣不太习惯被男性这样关心,但她不能让父母看出来。她快步追上母亲,将衣服披在了父亲身上。
父亲也回过头,看了安欣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随后视线又转向戴达,指了指纸板。纸板上,蓝天白云下,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孩,牵着女孩的手,在草地上放风筝。过了一会儿,他才在纸板上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珍惜,你的努力,我懂!
安欣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父亲肯定早就知道了她和戴达的事,但他却选择了沉默,接受这样一个美好甜蜜的谎言。
戴达一直留心着安欣父亲的一举一动,就在这时,他手中的铅笔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然后他整个手的手指都死死扣在了轮椅上。戴达忙招呼大家过来,然后一把抱起安欣父亲,向面包车冲了过去。
安欣赶忙捡起地上的那副画,追了过去。

章三十七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窗纱洒进房间里,感觉是那样的静谧。窗外的街道上已经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而安欣家里却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家中唯一的改变是多了一张父亲的遗像。
半个月前,当安欣和戴达急匆匆地把父亲送进医院,医生立即展开急救,可是很快医生就走出了手术室,告诉家属准备后事。
安欣当场抱着戴达失声痛哭。而母亲尽管早已预料到,但当它真正发生后,还是受不了打击,顿时昏了过去。
安欣在戴达的陪伴下走进手术室,看着父亲安详地走了,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

父亲去世对于母亲和安欣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尤其是母亲,整个人像变了个人似的。半个月来,安欣不曾见到母亲笑一次,以前母亲是个乐天派,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周围的邻居都愿意和母亲聊天。而现在,她变得寡言少语,对谁都不冷不热。
母亲由于精神上的打击一个月食不下咽,营养跟不上,原先乌黑的头发也花白起来,最重要的是,她的记忆力和行动力也大大退减。
安欣很担心母亲,常常劝慰她,陪着她说话聊天,但母亲总是说了两句,就不再言语。
父亲去世后,安欣请温婉继续代替她主持拜达公司在香港上市的工作,给自己两个星期的调休,在家照顾母亲。眼看着母亲衰老,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安欣心中的愧疚越来越多。她后悔以前把精力完全放在工作上,忽略了家庭。为了弥补,她每天都陪着母亲吃饭、睡觉,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陪她聊天说话,但效果不是太明显。

在这几天,安欣尽量不在母亲面前提及父亲,总是捡她喜欢听的说。可这一生的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对母亲来说已经是一种习惯,她和父亲不仅是生活上的伴侣,也是精神上的挚友。她难以接受丈夫不在的事实,仍旧按照原来的生活习惯行事。
一大早母亲就在客厅里喊安欣吃饭。她总是家里起的最早的人,以前安欣只要有假期,总是懒在床上不愿意起来。母亲会使用各种方法,直到把她叫醒为止。但这次不同,安欣听到母亲的话后,立即起床穿衣,简单洗漱后,来到餐桌前。
安欣跟母亲说了几句话,可她脸上依旧没有笑容,只是机械性地递给安欣一双筷子,说:“快吃吧,别凉了。”
安欣接过筷子,却没有动。因为她看见餐桌上有三副碗筷,而那张爸爸以前经常坐的椅子也还在。安欣知道她心中对父亲仍念念不忘,就委婉地说:“妈,放两双筷子就行了。”
母亲正端起碗喝粥,听到安欣的话,把碗放下,想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对,我忘了,你爸确实不在了。”
安欣看到母亲迟疑的动作,和她那斑白的鬓发,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涌出,她憋着眼泪,端起碗吃起饭来。安欣知道这个时候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更应该坚强。控制好情绪后,安欣称赞母亲做的饭菜:“妈,你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回头你教我两手,好吗?”
“只怕你没时间学。”母亲说。
“有时间,你教会了我,我天天给你做饭好不好?”安欣调皮地笑道。
“好。来,吃个鸡蛋。”母亲说着递给安欣一个鸡蛋。
吃完早饭后,安欣收拾碗筷,母亲回到了卧室。安欣见半天没有动静,就问:“妈,你干什么呢?”
“我看看有没有要洗的衣服,趁今天天气好,我要洗衣服。”母亲回应着。

等安欣收拾好厨房,把厨房拖了一遍,又去楼下扔了垃圾。再回到家时,母亲已经用洗衣机洗上了衣服,正坐在画室里抚摸着父亲的画板,仔细观看着他以前的画作。安欣怕母亲又想起以前的往事,就打断了她:“妈,干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爸以前的作品。”母亲指着一幅工笔画,说,“你知道吗?幅画是你爸爸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你看,这线条画得多美啊。”
“是啊,爸爸的画都很美。对了,妈,你把衣服放到洗衣机里了?”安欣问道。
“嗯,已经放进去了。”
“但是洗衣机怎么没动静啊?”安欣纳闷是不是洗衣机坏了。
“哦,我忘了按开关了。”母亲想明白了,就去按下洗衣机的开关。直到衣服洗好,整个过程母亲一句话都没再说。
安欣帮着母亲把衣服晾好后,准备出门去办事,但她又放心不下母亲,犹豫了好久才说:“妈,我去处理点事,晚上才能回来,你在家照顾好自己。”
母亲答应一声,又走进父亲的画室,继续欣赏那些画作。
“那你记得吃饭。如果没事,就看看书,听听音乐,家里有什么活,等我回来再做。”安欣嘱咐完,就匆匆离开了。

傍晚时分,天空风云突变,原本晴得好好的,却刮起风来。不一会儿,天空中就下起雨来。
安欣本来下午就能把事办完了,但因为没有带雨伞,耽搁了将近两个小时。当她赶回家时,外套都快淋湿了。她到卧室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来到客厅。可母亲并不在这里,她大声喊了一句,母亲在书房里应了一声。
安欣走过去,发现母亲还在观看着父亲的那副工笔画:“妈,下雨了你怎么还开着窗户?别感冒了。”安欣说着,就去关上了窗户。
当她走到阳台时,发现衣服还晾在阳台上,雨水接着风势,打湿了衣服,安欣看到这个场景,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不禁感慨万千……

安欣上初三那年,有一次母亲把她的校服洗了,晾在阳台上,结果傍晚下雨,把晒干的校服又淋湿了。晚上安欣回到家,看到淋湿的校服非常生气,大声质问母亲:“你怎么这么粗心啊!洗了衣服不知道收回吗?”
“欣欣,妈去上班,忘记了,对不起。”母亲连连道歉。
“我不管,我明天还要穿这件校服,我要穿校服!”安欣吵闹起来。
“校服湿了你怎么穿啊?还是穿我刚给你买的运动服吧。”母亲建议道。
“不,我们老师说了,明天必须穿校服。”安欣倔强地说。
“这该怎么办?湿成这样明早晨肯定干不了啊……”母亲也没有了主意。
这时候父亲走过来,问清了事情经过,就走到安欣身边小声说道:“来,女儿,让爸爸看看是怎么回事。”
“爸,我的校服淋湿了,但我明天还要穿,你说怎么办?”安欣向爸爸问道。
“对啊,该怎么办呢?”爸爸分析着,“问题既然发生了,就该想想解决的办法,而不是无理取闹,这才是一个初中生应有的理智,你说对不对啊,欣欣?”
“可是,爸爸,我明天必须要穿。”安欣还是不依不饶。
“这样吧,咱们等一会给你班主任打电话,把事情的缘由说清楚,如果你班主任答应你穿运动服,你也得答应爸爸一件事,好不好?”父亲说。
“什么事?”安欣问。
“你知道吗,妈妈每天不仅要上班,还要照顾咱爷俩,非常辛苦。如果你班主任答应了,你就得向妈妈道歉,因为你确实错怪妈妈了。”
结果,老师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同意安欣穿运动服,但安欣却耍赖,没有履行承诺,结果还让父亲好好上了一堂思想教育课。
想起那件事,安欣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关上窗户,把衣服收起来。她知道自己欠妈妈一声“对不起”。但看到妈妈现在这个样子,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她欠了妈妈太多的“对不起”。

当安欣收拾衣服的时候,家里的座机响了,母亲走过去,接通了电话:“喂?”
“阿姨,我是戴达,您最近还好吧?”电话那头响起了戴达的声音。
“谢谢你的关心,我身体很好。”母亲很喜欢戴达,尤其是看到他对老伴细心地照料,觉得这孩子很懂事。
“您这个时候一定要保重身体,生活还要继续。”戴达本想找安欣,但听到安欣母亲接电话,就说了一通关心的话。
“孩子,我都懂。有时间来家里玩吧。”
“好,阿姨。我有时间肯定过去看您。”戴达说道,“对了,安欣还好吧?”
“她也很好。”母亲说,“我叫让她接电话吧。”
“哦,不用了,阿姨,我也没什么事。您照顾好自己,我有时间去看您,再见。”戴达匆忙挂断了电话。
母亲接完电话,心情略有好转。当她听到戴达的声音,就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安欣收拾好衣服,走过来,见到母亲的脸上有了往日的笑容,心下大喜,赶紧问道:“妈,谁的电话?看把您乐的。”
“戴达打来的。”母亲回答很简洁。
“戴达?他有什么事吗?”安欣摸不着头脑。
“没事,就是问问我们怎么样。对了,你们最近怎样?有进展吗?”母亲一提到安欣的终身大事,就恢复了往日的气色。在父母眼里,儿女的终生幸福永远是最重要的。
“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最重要就是陪您。”话虽这么说,但事到如今戴达还能继续帮安欣劝慰母亲,这让她心中十分感动。
“傻孩子,这件事更要抓紧啊,戴达这孩子品行很好,这几天都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嘘寒问暖。他对你很关心,刚才还问你呢。”母亲说道。
“我知道了,妈。”安欣回应着。
“你别光嘴上应付,有时间请他来吃饭吧。前段时间,他帮了不少忙,应该感谢感谢人家。”母亲提出建议。

安欣没想到母亲这么上心,她不想在父亲刚刚去世的时候,就谈及儿女私情,她只想照顾好母亲,根本没有考虑戴达的事,于是就推脱说:“妈,他最近工作很忙,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见母亲还要劝说,安欣立即说道:“妈,时间不早了,该休息了,我扶您进屋。”说着,母女两人走进卧室。

连日的营养不良,母亲最终还是病倒了。本来她就身体虚弱,得了感冒后显得更加憔悴。安欣的假期本来已经结束了,但母亲状况不好,于是她又请了三天假在家照料母亲。
安欣陪着母亲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只是小感冒,没什么大碍,给开了些药。回到家后,母亲刚躺在床上,戴达又打来了电话。
两人没说几句,戴达就听到安欣母亲一阵咳嗽,便提出要来探望,匆匆挂了电话。

安欣正收拾屋子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戴达提着水果和补品站在门口,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阿姨感冒了,我来看看,阿姨没事吧?”戴达急忙问道。
母亲听到敲门声,猜到是戴达,就问:“欣欣,是戴达吗?”
安欣应了一声,接过戴达手中的大包小包,把他请进门。
戴达来到安欣母亲的床前,一下子问了好几个问题:“阿姨,怎样了?去医院了吗?吃药了吗?”
“我没事,谢谢你来看我。”母亲很欣慰。
“看您说的,阿姨,医生怎么说?”戴达又问了一遍。
“医生说只是感冒,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来,你快坐,欣欣,去给小戴倒杯水啊。”母亲说道。
安欣一直注视着戴达,听到母亲的话,才急忙去厨房倒水。
房间里只剩下母亲和戴达两人,母亲叹了口气,说:“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其实戴达做梦都想提这件事,但他还不知道安欣到底是什么想法,他怕告白被拒绝。现在既然阿姨说起这个事,戴达自然很高兴:“我知道,阿姨。我这边没问题,只要安欣点头,我们随时都可以。”
这时候,安欣端着一杯水走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急忙说道:“妈,你说什么呢?现在时间、情况都不合适。”一提到婚事安欣就想起了父亲,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她的婚礼。
戴达见状,赶紧打圆场:“阿姨,要不再等一段时间吧,安欣还没考察完毕呢。”

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安欣犹豫再三,最终选择去上班。
拜达在香港上市的项目有了新进展,项目组有很多重要的决定需要安欣拿主意,安欣也放不下公司的任务,毕竟自己了这么多年,一旦闲暇下来,反倒很不习惯。
走进公司后,大家发现安欣变了很多,她以前走路都是匆匆忙忙的,步伐很快,总觉得时间不够用似的,而现在她的步伐减慢了许多。见到同事后,还主动跟他们打招呼,这让同事们很“惊奇”,以前安欣总是高傲地走过去,同事都主动和她打招呼,或者点头示好。
这像是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迅速传遍开来,不出十分钟,整个精德都知道了安欣主动打招呼的事,而且声音温和了许多,以前强大的气场没有了。大家猜测,这只是暂时的,还有人打赌,不出两天,她肯定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安欣感觉到同事们异样的视线,回到办公室她还特地照了照镜子,没发现什么不妥,只能感叹这些人大惊小怪。
不一会儿,温婉敲门近来,看到消瘦的安欣,说:“Anni,你还好吧?请节哀顺变。”
“我没事了,谢谢你。”安欣简单回应了下,又问,“你最近怎么样?”
“我?我很好。”温婉没想到安欣会这么问,以前的她口中只有工作,做事雷厉风行。

温婉在安欣对面坐下来,开始谈这段时间拜达项目的进展。她把近期拜达成功在香港上市的事情交代了一下,中间拜达的财物报告没有通过香港联交所的审核,最终还是老于加班加点,重新编写了财务报告才顺利通过。温婉还就下一步拜达去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做了初步的构想。
安欣仔细听着温婉的报告。一旦工作起来,她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事事必须精算到每一个细节,落实到个人,提出解决方法,然后指挥执行。她和温婉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把所有的细节都确认了,才放心下来,让温婉立即去执行。
温婉站起来,本想在走之前说些注意身体的话,但见安欣开始埋头看资料,就转身出去了。
温婉走后,安欣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看着那些资料,可是精神却集中不起来。她看到熟悉的字眼,总会联想到父亲,想起父亲弥留的时光,又担心母亲现在在做什么。
安欣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天,但工作效率很低,她对这样的行为感到可耻,因为这不是真正的她。快下班时,温婉又来了,她提醒安欣下班了,不要太拼命。
若是以前,安欣会简单答应一声,然后继续埋头工作。但这次不同,她对温婉微笑一下,然后收拾东西,和温婉告别,起身回家。

安欣本打算直奔家中,但坐到车里后,她放弃了这个打算。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几乎每一个路口都会拥堵,另一方面,安欣心里杂事很多,她想让自己慢下来,思考生活中的其他事情。
安欣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确认她没事之后,才开车慢慢出发。
不知不觉间,安欣把车停在了路边,看着路边草地上嬉闹小孩。她傻笑了下,自言自语着:“我怎么到了玄武湖公园?”
忽然她又想起父亲病重时,他们一家和戴达一起来这里看风景,那是一段令人揪心的时刻。
想起戴达,安欣的心中更加繁杂了。一方面觉得他为人忠厚,又很会办事,但又想到他的小眼睛,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安欣心理矛盾起来:他是我应该托付一生的人吗?
安欣在公园里驻足了很久,思考了很多问题,但最终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天黑之后,安欣才开车返回家中。刚到家,戴达的电话就打来了,他提出明天来陪安欣。
安欣一头雾水,不知道戴达什么意思,经他提醒,安欣才记起第二天是父亲的五七祭日。
安欣心中充满了感动,也很欣慰。她这个做女儿的都忘记了,想不到戴达竟然这么细心。

第二天,北风吹过空旷的墓地,卷起燃烧过的纸灰在墓林中游荡。亲友们都已经散去,戴达陪着安欣站在父亲的墓碑前,一言不发。
冷风袭来,安欣冷得打了个哆嗦,戴达见状,把外套脱下来给安欣披到肩上。
安欣心中温暖起来,她转头看了一眼戴达,又盯着墓碑叹息一声,说:“戴达,你知道吗?我爸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看到我成家,如果不是你帮我演那段戏,他不会瞑目。”
“像咱们这个年纪,父母最惦记的就是婚姻大事。”戴达符合着,他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其实,我非常愿意一直陪你演下去。”
安欣听到戴达的话后,竟不知该说什么。看着父亲的照片,她忽然问道:“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追求有很多,从政的人为了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同理想;从商的人为了追求日进斗金,家财万贯的物质财富;科学家为了能在自己的领域取得突破;艺术家为了发现美,并把美表现出来;哲学家在思考着所有的问题。”戴达没想到安欣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就简单回应道。
“那我们这些平凡的人呢?”安欣又问。
“其实吧,现实中大多数人都是平凡的,没有多伟大的理想,只求平平安安,和相爱的人走完这一生,简单幸福的生活是我们的追求。”戴达看着远方,又感慨道,“但是这简单的生活,却并不容易寻找,需要经历千山万水,重重艰难才能看见。”
“为什么会这样?生活真的这么艰难吗?”安欣看了眼戴达,见他眺望远方的身影,是那么的伟岸。
“生活,若说它容易,也容易,若说它艰难,也艰难,关键看你如何看待它。如果以积极的心态,努力创造、丰富、完善它,生活是美好的。”戴达顿了顿,低头看着安欣,“其实我们这些平凡人不用考虑那些大道理,只要安下心来,积极生活每一天,生活就会对我们微笑,不是吗?”
安欣想了想,点点头,继续凝视着父亲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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