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居家的早晨，是由老人开始的。

清晨时分，鸟开始叫的时候，全家都还在安睡，老人早已经醒了，并且开始忙碌起来。趁着大家还没起身，先把各人前晚洗澡换下以后留在房间门口的衣服收走，轻轻走下楼去，将衣服按照主人和颜色分分开，逐件用手漂洗干净。不是没有洗衣机，但是机器不好，洗得既不细致又不干净。所以许多人家装修新房，总要有一两个嵌入搓衣板的水池。全家老幼夏天贴身穿着的单薄衣裳，肥皂水浸了，亲手搓洗了，清水下面涤干净了，拧干了，太阳晒过了，才好放心，折叠整齐，带有一种家常的香味。起初我还奇怪呢，怎么出了一天臭汗的孩子们，傍晚搂在怀里，还能渗出软软的奶香呢？原来都是来自奶奶和外婆清晨为他们洗净了的小衣服。

早起的缘故，洗完了衣赏，还有足够的时间烧顿丰盛的早餐。泡饭是一定要有的，用毛豆炒萝卜干下饭。孩子贪吃的话，还有新鲜裹好的饺子和大馄饨，跟清鸡汤一起上桌。鸡蛋分别做荷包蛋与蒸蛋两种，荷包蛋不留宽边以免口干，蒸的水蛋里加几粒花蛤，鲜嫩就都齐备了。粽子和菜肉包子是外公一早出去买来的，顶新鲜不过。我的孩子要喝鲜奶，他们的小伙伴则喝凝脂一样的酸奶。边吃，我们大人边感叹，现在的孩子真幸福。

江南的人并不喜欢梅雨天，我却觉得这个季节好处很多，凉爽，湿润，温柔，总之是让人想要懒散的时节。吃罢早饭，不妨摊在沙发上看看报纸，同外婆叙叙家常。如果是跟奶奶同住，常常看见她送走大人小孩之后仍旧忙碌，将房间挨个擦拭到一尘不染，最后擦的是拖鞋底，用湿布抹干净。地板的大理石冰冰凉，老人不允许光脚去走，因此不住地提醒打赤脚打惯了的我们一家人。直到我们生病，他们说，真地是不能光脚板的，要生病。

外婆早上不用这么忙，因为她同奶奶的性格不同。外婆怕拖拉，想到的事情要立刻做好，不然放不下心。所以头天晚上，各人睡下，她已经忙不迭把衣服全部洗好，地板拖干净，厨房客厅理整齐，留不到第二天去搞。

所以急性子的外婆赶出许多时间用来烧饭。她的饭桌上总是摆满各色美味小菜。十几年前第一次吃到外婆煮的小菜之前，我并不太爱南方菜，因为偏甜。外婆的菜并不很甜，而且甜与不甜都非常地好吃。她不烧大菜，全部是家常的小炒，每样量都不大，小小浅浅的一盘，精致、入味，几根茭白几段芦笋几只小虾，她都必定能够烧出旁人烧不出的好味道来。比起广东招待客人的豪爽烧鹅与芥兰，外婆待客的饭桌上，每一样小菜都更暖心。

啤酒喝的是红石梁和千岛湖，都是淡极了的啤酒。喝过上午的龙井，我就开始喝它们，一直喝到半夜都不会醉。并且晚饭之后，还能帮手洗碗擦地。帮奶奶洗碗，不许用洗碗液。一块软布，在清水下面洗碗洗碟洗筷子。菜不油腻，所以都能洗到干干净净，安安心心。

连绵的雨下过几天，逐渐转热。午后乌云压境，大颗的雨珠打上紗窗，带着风暴的气息。赶紧把玻璃窗关好，等着暴雨降临。可是等了一个钟头，雨都没有下来。家里闷热，于是出去散步。经过会所，小孩忍不住跑去问人家，游泳池什么时候开门。说是已经开了，狂喜，奔回外公身边，要立刻就去游泳。外公只说不行，也不解释原因，拉着小孩的手手回家。小孩又去缠奶奶，答案还是不行。他失望极了，窝在沙发角上生气。我去问外公和奶奶，天气这么热，为什么不让他去游呢？外公说，最早也要等到小暑；奶奶说，出了梅才好游泳，梅雨天太潮湿，游泳要得关节炎的。而且水里有很多虫和病菌，不卫生。我点着头，尽管其实我并不明白，这是传说呢，还是科学，或者是有科学道理的风俗习惯？

不过就在晚饭前，奶奶还是帮小孩把游泳的衣服用品都找了出来，放在他的房间里，让他等到可以游泳的时候穿。小孩终于高兴了，看着游泳衣，就等于看到了游泳的希望。

就这么着，不知不觉地，便出了梅。

十七年前，我曾独自游历江南。如今重访几处故地，已经跟往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杭州游人如织，跟许多其它我看过的美丽湖泊相比，西湖让我钟情的，仿佛只有悠闲的生活方式了；

十七年前的嘉兴市中心，是一条狭窄的街道。沿着街道走一小段，就到了五芳斋。现在的五芳斋已经走向世界，当年那条街道也不再窄小，车子开很久都开不完。整个城市，正被崭新的高楼与别墅覆盖，江南摩尔的热闹，也绝非当年粽子店周围的来往人群可以相比；

外公说，你看，这就是嘉善那座桥了，你在下边的河里游过泳。我使劲地看，看不出我过去游泳的那一片水来。当年我下了火车，穿过一片田野，来到他家门前。那时候的外公当然还不是外公，是我好朋友的爸爸，看我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前，赶紧以好烟好酒招待我这个不速之客。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使用室内的马桶，第一次红着脸让外婆帮我刷洗自己用过的马桶，第一次吃外婆煮的饭菜。饭后坐在院中乘凉，四围全部都是瓜田和虫鸣。外公去田里揪下一只小瓜，放进井里冰一会儿，捞出来，用手一劈，瓜分两半，我和好朋友，一人抱半只来啃，啃得满脸都是甜甜的西瓜汁。那是我记忆中的嘉善，跟那时候门前的小河一样，停留在从前，外公永远是给我烟抽的叔叔，外婆永远是用饭菜爱我的阿姨，我和好友，永远是两个不通世事无忧无愁的小姑娘。

这次带着孩子，去的地方不多。乍蒲没有去，平湖没有去，千岛湖没有去，新安江没有去，温州没有去，义乌没有去，镇江没有去，南京没有去。。。而去过的地方，大多都跟从前大不一样。似乎双眼所见，唯独不曾发生变化的，只有上海外滩那些老洋房，还有江南人家隽丽的生活。

我客居在这里，吃着杨梅听着细雨喝着闲茶。外公教我将话梅泡在绿茶里面，等一道道的茶喝过，茶水淡到平白，话梅的香味就出现了。

外滩

 

乌镇一角

 

老包买给孩子们的莲蓬

 

 

杨晓琳：绿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