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家园·命运

曾宁 

       “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王鼎钧 
 

 

这些日子,我每天对着电视屏幕,流着泪,看美丽的汶川变为万劫不复的废墟,瓦砾下的尸骸,断壁间的残肢,砖缝里生还者的眼睛,儿子以竹筐背着父亲,在路上疾行。看温家宝在临时医院爱抚孩子的手,胡锦涛在余震中向群众呼吁。看救援队的英勇献身,看雪片似的捐款,看全世界的爱心—-。我的心里一遍遍地喊着:四川,我的家乡,挺住,挺住!

我虽然在上海出生,但我家祖祖辈辈,从来自称四川人氏,具体点,祖籍是重庆。如果还要往上追溯,曾氏的根系伸到南宋末年的广东南雄著名的珠玑巷。其时,理宗皇帝的冷宫,一位因失宠而被幽禁多年的胡贵嫔,逃出宫外。这位有勇气有真性情的妩媚女人,在春季的岸边,与从广东南雄来的米商相遇,相爱,偷偷坐船离开京城,躲进南雄珠玑巷。皇帝发现后,勃然大怒,下诏全国搜捕胡贵嫔。珠玑巷的百姓怕受牵连,遭灭族之祸,便串联近千户人口,开始南下。这浩荡的迁徙大军中,有我们曾家的先人。

关于曾家这次连根拔起的流浪,我找不到任何纪录,但途中的艰难险恶,不难想象。长路漫漫,啼苦号寒。流浪队伍的背后,是人去楼空的珠玑巷,据说当上米商爱妾的胡贵嫔投井身亡,这个被称为祸水的女人,用生命成全自己的爱情,同时绘出悲惨万状的流民图。这次大迁徙,使曾家分成好几个支系。其中一个,在几年后,流落到广东新会一带。在崖门,热血男儿为了保护理宗皇帝的儿子南宋最后一个皇帝赵昺,与元兵血战到底,风云为之变色的一役,曾家男儿几乎全部献身。

月换星移,潮起潮落。另外几支曾家子孙,历经坎坷,终于立定脚跟,繁衍子孙,人丁逐渐兴旺,家族逐渐富庶,几代以后,成为广东一财雄势大的望族。

数百年一弹指间,到了明末清初,四川兵连祸结,“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张献忠,在蜀中疯狂杀戮,人间成了血海,刀下的人头滚成波浪。一连串大屠杀的结果,是天府之国几乎成无人区。清政府平息战乱后,为恢复四川的元气,号召湖广填川。官家要求广东曾家也要向四川移民。曾家子弟在广东享受富庶生活,何况,那年代,满清刚刚入主中原,被强迫留辫子的汉人,盯着戴花翎穿马蹄袖的官员,一肚子怨气,他们不肯就范。曾氏家族的大家长连劝带迫,都没哪个子孙愿意走上难以上青天的蜀道,无可奈何中,大家长的目光落在一位贫穷寡妇的身上,命令她择日动身。

是啊,不选她选谁?谁叫她剋死丈夫?谁叫她的两个儿子还没成年?她,就此成为曾姓在四川的先祖。

    那是怎样的迁徙啊!我们的先祖太婆婆,在曾门大院外宗亲们嫌弃的目光下,带着两个儿子上路。弓形小脚在长路中起满水泡,每走一步,便是钻心的疼痛。翻山越岭时,几乎要用手爬,据说,到了四川地界时,她的脚已腐烂了。一路饥寒交迫,长子病重,她咬咬牙,拿起乞讨的钵子。小儿子想去帮忙,被她喝斥走。她用讨来的残羹剩饭养活了后代,她以母亲的尊严移栽下曾姓的家族之树。继承她的优良基因的长子,便是我所在分支的远祖。我家的四川籍,就是这样获得的。

往后,被称为“相斫书”的历史更充满变数。如果在清朝末年不是太祖母病亡,我爷爷能否出川,便成绝大疑问。八国联军打进京城,灾难又一次降临。清廷割地赔款,民不聊生。而美国后来以庚款来培养中国留学生,此举却成全了我爷爷的高飞远走。

爷爷在五岁那年父亲便病逝,他母亲年轻守寡,为了守住这点曾家骨血,不敢再譙。而这四川在曾家寡妇的命运,和先前在广东的寡妇,并没两样——遭族人欺负。

这样一个小故事,在我家传了几代,作为发奋图强的动力:爷爷15岁那年,有一次从私塾放学回到家,饥肠辘辘,看见母亲把烧好的饭菜摆上八仙桌,馋得直咽口水。他知道家里早立下严厉规矩:这些饭菜要让祖父叔父他们这些作田人先吃,小辈只能在长辈吃完后才吃剩饭,至于妇女,根本不准上饭桌。少不更事的爷爷终于忍不住,看四下无人,把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这下祸惹大了,红烧肉是作田男人的专利品,数量极有限,老太爷一坐定便发觉少了一块,便开始追查。面对威严的老太爷,太祖母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跪下来说,是自己偷吃的。老太爷怒不可遏:剋死男人的扫帚星,反了!全家的男人出去熬死熬活,你竟敢偷吃!老太爷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老太爷的次子,也就是爷爷的叔父,听从命令,负责行刑。木棍雨点般打到太祖母身上,爷爷哭喊着跑进来,太祖母大喊:不要——”一口鲜血狂喷——-太祖母临死前,对哭肿了眼睛的祖父留下一句话:不要怪你叔父,只求他能抚养你成人—–” 

一年后,发奋的爷爷顺利考上清华大学留学生预科班。他赴京前,叔父来送行,流着泪对侄儿说:你学完了,还回来吗?爷爷扭过头去,没有回答。从此,他一去不再回头。

爷爷留美,在耶鲁大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后在清华大学数学系执教。他本来要决绝地抛弃留下惨痛记忆的老家。抗日战争开始,烽火漫天改变了他的路向。日寇的炮弹落在清华园时,我的父亲出世。随后,西南联大成立,爷爷随校辗转到了四川成都。在那儿一呆就是十多年,可是,他从不曾回到重庆看看颓败的老屋。后来,他到了南京。解放后,在南大执教,直到生命的结束。 

十五年前,爷爷躺在病榻上。我悄悄来到他的身边,握着他青筋突起的手,我知道他已病入膏肓。爷爷勉强睁开眼睛,我悄声说:我要结婚了,去美国。” 爷爷发出微笑,问我:最近在做什么历史课题?我回答: 丝绸之路。爷爷颔首:去纽约博物馆,能看到相关文物。我含泪点头:我还能去斯坦福大学图书馆找资料—–那里的档案比国内齐全。不知为何,我突然大喊起来:”爷爷,我会回来的!”眼泪也扑簌簌掉落下来.

爷爷长叹一声:我很想回家乡去看看—–其实,我叔叔是个好人—–”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自从安葬爷爷的那天起,我便把四川当作家乡。我在电视上看着赶路的汶川人,又想起“迁徙”这个历史的大题目。安土重迁的汶川人,许多会在不久的将来,回到世代定居之地,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也有许多,选择迁徙。迁移不是逃避,而是更加勇敢的新生。在地震中,一个女教师救出两个学生,却来不及救自己的孩子—–一个女人用全身支撑倒塌的水泥板,保护身下的孩子,以手机留下遗言:记住妈妈爱你.—–一个女人承受全家死亡的痛苦,用乳汁哺育陌生孤儿。迁徙之路,是中国女性用生命、用血、泪、乳汁铺的。 

多难兴邦,巨大在灾难就是新的生机。大迁徙的起点,是民族之魂更新的起点。我看到,一群人缓缓在道路上移动。太阳在前方升起。地平线上,是不屈的中华民族傲岸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