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思绪 

曾宁 

五月,在上海该是黄梅季节,潮腻腻的雨连绵如少妇无尽的春愁,弄堂里墙角,苔藓欢快地滋长。从弄堂口走出的女孩,在青墨色苔藓和暗红色石库门的映衬下,一张张白嫩的脸以蒙蒙雨幕为背景,既像苔藓一般生气勃勃,又因为沾了雨水,湿漉漉的,美丽得来有点迷糊。都不是有钱人家,每天早餐一碗开水泡饭,就几筷子咸菜毛豆,居然滋养出如此鲜美水灵的一群 。那年代,上海的平民日子比较困窘,女孩子们多半无师自通地明了,她们要表现出来的资质,是贫而不寒,高而不傲。不过,她们都还小,及至长大成人,戴着围裙,烫着卷发的弄堂女人都现实起来,怪不得有关上海女人的传说,都和"势力""抠门""算计"等贬义词连在一起。 

也许是成年后才来美国的缘故,总感觉美国不如上海人传闻的那般年轻。尽管五月的加州,无处不开花,硅谷的花比上海多,家家户户门口姹紫嫣红,空气中浮动着各种花香,透过明亮的阳光,可看到花粉夹着浮尘飞扬。阳光下摘一片迎春花,想掐出点汁液,却骤然发觉,到四月末梢已花开荼蘼,到五月已有点阑珊。然而,美国人家的满院蓬勃远比昔年的上海人奢侈,花事的衰落也轰轰烈烈。当然还有令我诧异的是加州的树并不美丽,尽管不用浇水也能长成参天的气势。我记不得那些树的名字,只常常看到它的树皮翻卷,裸露出清冷的树干,风吹来,一两片分不清颜色的叶子噼啪落下,干脆得有些鲁莽。有时我和孩子在树荫下捉迷藏,外头阳光灿烂,荫里竟是刺骨的冷。 

五月初,儿子所在学校的学区开始统考,各个家长为自己孩子作极紧张的准备。在这个集着高学历高收入同胞的社区,大人们不但操心事业、家务,还极其在乎孩子的学习。唯独我,我茫然地张大嘴,面对一大批待洗的锅碗瓢盘,还有为孩子买的参考书。那个时候,我的脸相一定丑陋不堪。 

      "她不怎么管孩子,也没照料好丈夫 —–"我从女人们的怪异眼光里读到这样的潜台词,风送来好事女人们的窃窃私语:"她丈夫的艺术成就比她的文学成就大得多,她究竟要怎样的生活?"我默然。我深知我在"另类"。看见威风八面的她们,我总是无言,在心深处又想大笑。俗话说:"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其实,不到死期,你永远不知道谁"笑在最后"。这么想着,再看看硅谷的天空,蓝得寒气逼人,象巨大的蓝冰悬挂在头顶.太阳宛如一块冰箱里的干酪涂抹在天空。 我很冷,冷得不想拥抱任何人。 

   夜晚,送儿子去就寝。替儿子盖被子时,窗外的广玉兰,树影与月影一起潜入窗台,我问儿子:"长大想做什么?""艺术家。"儿子迷迷糊糊,"和爸爸一样。" 

我紧紧抱住儿子,我没有告诉他,艺术家须活跃在喧闹的现代大都市。艺术家要住在这样的地方:四季分明,空气潮润,家居周遭栽着汁液饱满的活色生香。艺术家的灵感需要各种各样的营养来滋养,普通大众的责难也是其一——– 

    要是成为真正的艺术家,我就会失去我的儿子。 

    唉,五月,思绪纷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