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荼蘼

曾宁

最怕读这样的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何其绝望的事!如果说女人有过花样年华,那么,无可挽回的凋零,是什么情愫?七月,圣荷西市加利福尼亚剧院门口,我喜欢的紫色花,还在大自然里展开繁复的谱系:毋忘我在栅栏后垂首,三色堇娇弱如草,熏衣草在远处铺向天涯。花开花落,满地落红,恍如我在美国的十五年时光。站在海报前,夏的午风虽不凌厉,但迟暮的花朵再高标,也要无声无息地没入凡俗的泥土。

一对玉色蝴蝶翩翩而来,穿越时空,忽闪在树丛花间,然后,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从黑压压的头顶飞过,悄然进入戏院的大门。光顾查票的职员没注意上,它们穿过典雅的回廊,飞入剧场,落在我沉重的肩膀上。

我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一刻钟,经过几个月紧张排练的舞剧《庄周· 蝴蝶梦》就要上演了。观众陆续进场,坐好。偌大的剧场几乎座无虚席。演员在后台紧张待命。我和总导演林洪桐先生在观众席中,一起监督音响效果,也就是负责前台工作。

“啪!”林洪桐猛然站起身:”不行!我必须去后台监督灯光和布景道具。曾宁,这里就交给你了!”

“啊?!”我吓了一跳。非我胆小,以我国内的演艺经验,这次前台工作实在太复杂,光乐曲就有六十多首,根据剧情和舞蹈,音乐随时转换,起伏高低,音量变幻无穷。音响工作人员要动作飞快,掐准时间播放,精确到秒,还要督促配音演员念旁白,监督全场的效果。

说是准备了好几个月,其实排练的时间极少,以一天八小时计算,统共不到一个星期。 演员和工作人员几乎都是义工,工作日的业余时间和周末都搭上去。但客观限制太多,即使演出前一天的连排,演员也无法到齐。好不容易到了今天早晨,全部演员都到了,预备作一次正式彩排,却状况频出,不是主要演员的车子在公路上迷路,不能及时赶到,便是剧院灯光效果完全不符合标准—–下午两点,就要正式开演。主持全局的导演却不能不为后台的布景和道具分心。

林洪桐先生果断地将导演耳麦交到我手里:”我不戴耳麦,全剧组的两个耳麦,一个给你,一个给灯光师,你来指挥!”

我双手接过耳麦,微微颤抖。林洪桐轻轻按下我的肩膀,低声而坚定地说:”不要怕,你能行!”

我将耳麦戴上,轻轻吞下欲出的泪水。音乐回旋在穹顶,我的心潮难抑。我对着在奔向台上的身影:林老师,二十年前你若说这句话,今天,戴上导演耳麦的就不是我了。

我的肩膀一抽搐,玉色蝴蝶被惊起,——1988年,南京秦淮河畔,北京电影学院的招考场上,走出来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她恶狠狠地咀嚼一个名字:林洪桐。他就是在考场反复挑她毛病的考官,电影学院的表演系教授。

“复旦剧社来的?我可认识你的指导老师——他有没有告诉你,你的表演过分注意表面,流于形式?”考官林洪桐威严地直视她,”要用心去体会角色!重新做一遍!”

她不明白,像她这样的话剧团的尖子,早已把表演当家常便饭的角儿,到了林洪桐的手里,就被打进光会缩起肩膀躲在一边发呆的新人行列,惨遭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念叨这个名字时,以流进嘴里的泪水拌和咬牙切齿之声,然后,带着”非要让你明白你看错了人”的狠劲,苦练,勤学,步履维艰地走进上海青年宫话剧团,走进上海电影制片厂,再走进一个个电视和电影剧组。

蝴蝶的双翼轻飏,载着青春的梦。那时,她年轻,她爱文学,读到”花到荼蘼”一句,轻蔑地笑笑。

重任在肩,不敢再心猿意马。我的手指按在开关上,开场铃响起,灯光熄灭,红丝绒幕布徐徐拉开。音乐柔曼如彩云,彩蝶优雅飞舞,庄周朗声大笑———戏,开场了。我果断地按下”播放”键,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回头。
今年春投入排练的《庄周 蝴蝶梦》,一开始就争议不断。这场戏,是话剧、舞蹈和音乐的大胆结合,故事取材于曾轰动一时的《大劈棺》。它以庄周的民间传说为背景,讲述庄周修道十年回家,母亲已为他娶年轻漂亮的田秀为妻。庄周得道多年,看淡女色不为妻室所动,田秀十分郁闷。恰好楚国王孙前来拜师,俊美潇洒的楚王孙为田秀所吸引,田秀也不由自主有所心动,却拘于礼教道德不敢多想,庄周看在眼里,决定装死,有意成全这对年青人———

玉色蝴蝶还在肩上,我的思绪飞到1992年暮春的陈逸飞兴国别墅。

墙壁上,地板上,铺挂的是色彩斑斓的油画,都以名满天下的周庄为题材。我漫无目地穿行其间—–陈逸飞时而挥笔,时而对着白色亚麻布沉思。他的旁边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旧上海黄金岁月”,我假装面无表情然而心情复杂地面对着这幅以我为模特之一、在画坛造成震撼的油画。

玉色蝴蝶翩翩掠过我紧蹙的眉心。我打破沉默,和享誉海内外的画家和刚刚被传媒操作得热火朝天的电影制作人谈话,我不客气地问:”你怎么想起绘画与电影结合?拍出来会不会被人骂?”

“当然会!”陈逸飞微笑,在调色盘把红黑两种原色混起来。

我尽量贴近画架,企图用鼻子嗅那唯美画面里的青春之芬芳:”为什么我会感觉沉重?”

陈逸飞没有回答我,轻轻叹息:”有没有想过将来?一辈子当演员或者模特儿吗?”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空白的画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话。我回答:”你以前建议我改行干制片或者攻读艺术理论—-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只是,”陈逸飞在画布上蘸下气势如虹的第一笔,”你舍不得抛弃自恋。”我有些气恼,准备转身离开,陈逸飞放下画笔,正视着我:”你知道什么是艺术?那是创造!艺术家和演员的区别就在于创新,探索!你应该去充实自己!不能仅仅陶醉于外表,听我的话,出国深造!”

我仰望窗外灰色的苍穹,暗叹:”我非要背井离乡不可了—-我本来,可以有上学的机会,都是因为那个林洪桐!”

蝴蝶急速飞转,花开蓬勃,舞台上,一身孝服的田秀陷入无与伦比的困惑之中,楚王孙渐渐靠近她,向她倾诉衷肠:”—-自那日见到你,我就爱上了你——”田秀惊慌逃避,楚王孙步步进前,田秀终于迫不及待与他缠绕,旋转—–白色蓝色粉红色金色灿烂交织,飞舞挥洒,重彩飞扬—

硅谷春深,玉色蝴蝶飞去又飞回。林洪桐老师与我相遇,旁边的朋友告诉他,我是湾区的作家。

林洪桐打量我,努力回忆什么,却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来。临别,他说:”寄你的文章让我看看。”

我送去文章的第二天,他来电话:”你是个才女!我这戏缺副导演,你来吧?不过,你要作好准备,我们排练时间和人手都不够,你需要负责音乐音响。”

我的目光落在我正在学习的艺术理论课本上:”让我试试。”

圣荷西加利福尼亚剧院,我在台下紧张地盯着音乐播放单,尽管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一边用耳麦和灯光师交流,耳麦里还听见林老师在气急败坏地在后台指挥搬道具。属于剧院的白人雇员帮不上忙,也不懂中文,只好隔岸观火,耳麦里老传来他们的说笑,我们自己的灯光师在操作时必不可少的通话,被他们的声音掩盖了,害得我难以用耳朵监督舞台上的音乐效果,心急如焚——

调配音响的老师对着机子挥汗如雨,身旁的配音演员,手捏朗诵稿,沉浸在戏中——台上,灯光和背景迅速变换,明暗交织,玉色蝴蝶猝然出没——

“注意音乐!”林洪桐一声断喝,把我吓得魂飞魄散。飞扬艺术团宽大的排练大厅里,男女主角杨洋和孙文龙正在加班排练,林洪桐继续喝叫:”曾宁你听着,孙文龙说完台词还不要放音乐,需要等三拍再放,音量要高,听好旋律待第二段音乐起,杨洋说话,缓慢拉低,越来越低,五拍后要完全没有,紧接着,放下面一首!听懂了吗?”

这个炎热的夏季,我每次都这样,一早接上林老师,赶到排练场,排练至少四小时。为了这个戏,杨洋丢下刚刚两个月,还在哺乳的婴儿,孙文龙也取消了所教导舞蹈课,全力以赴做最后冲击,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上演,音乐节拍我竟然还没有搞清楚。

我头晕脑胀地应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被浸在浆糊缸里。林老师不甘心:”场记单呢?”我立刻从包里掏处厚厚一大叠纸,这次光剧本就修改了八个版本,前后调整音乐不下十次。六十首音乐的高低调配各有不同,时间长短更是讲究。这么繁琐严密冗长的技术要求,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也望而却步。才排练三次,我的音乐场记单已经用完了我新买的两百张打印纸

林老师看看我满满一书包音乐场记单,脸色缓和起来,再看看身后的男女主角,对我们说:”艺术是一种沉浸,全身心体验,然后,跳出角色来塑造。那个时候,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你肆无忌惮地撕开自己灵魂,让它曝晒在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灯光之下,你的身体是虚无的,如水一般透明,你也是忘我的,尽情展现你的灵魂,你能感到艺术女神的笑—–你成功了!”

舞台上,得头疼病的楚王孙叫喊:”要用脑髓治疗——”激昂的音乐声中,田秀终于举起板斧,砍向庄周的棺木—–雷声隆隆—-田秀昏厥过去——-

大起大落,烟飞雾缭,庄周大笑而出——-田秀幻想破灭,举斧自裁———

我紧张地调控音乐节奏,调节音响高低——–

楚王孙与田秀化成相爱的蝴蝶起舞,被一群美丽的蝴蝶环绕着,游戏花间—–那一对玉色蝴蝶忘情纷飞,紧紧拥抱他们,与他们合二为一——-

从青春带来的梦,就这样投入了这场充满张力的大戏中。一似荼蘼全力以赴地开在弥留的春天。

观众掌声不断,潮水般涌蜂拥靠近台前——-我几乎摇摇欲倒——-

夜晚,硅谷的天空变成墨黑色,汽车在高速公路上滑动,象往常排练完时一样,我送林老师回家。我们没有一句话。刚才宴会上,林老师举杯到每一个演员,工作人员面前郑重表示感谢, 唯独没有跟我说话。

林老师到家门口,随口说:”二十年前,在秦淮河畔—–你一定恨我吧?” 我一怔,他早已认出了我?

林老师忽然又说:”你师母今天一定很疲倦了,这几个月,做饭,家务,带孙子,都她一个人。”他认真地对我说:”替我谢谢你丈夫,你回去学会烧几个菜,我过几天带师母来你家检查!”

我目送林老师背影,忽然五味杂陈,二十年前象征花样年华的一对玉色蝴蝶,在《庄周 蝴蝶梦》里获得生命。花到荼蘼,花之魂魄进入另一段人生,实在,本色,不复花哨张扬,然而厚重,那是果实。

手机响,原来是一个朋友的email,她最近回国探亲。信上说:”前年回家,发觉我娘更老了,今天到家,娘早已被送到疗养院。她已经不认得我了,失去全部记忆,面对着她,我哭了很长很长时间,全省唯一一对三寸金莲就在她身上——-”

我漫蕴肆意的泪水,飞驰在高速公路上。

冥冥中,我长出一双流光异彩的蝶翅,风吹翕动,几欲展翅高飞。艺术女神正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