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老了,老得不是我记忆里的外婆了。她脸上的皱纹更多,清明的双眼也开始浑浊了。她辛苦恣睢了一生的脊背更驼了,她常常忘记一些事情,总是这里住几天,那里去段日子,她已经80有余了。从她不再坚持自食其力那一天开始,我发现外婆真的老了。只是呆家里做饭的外婆却比任何时候都安详,她的笑容是我终身寻找的家园。在这个世界上,外婆永远是我最爱的人。

外婆终日操劳,没有片刻休息的时候,忙完田地里的活,又忙着做饭,洗衣,上山拾柴禾。猪鸡鸭还有外公养的一屋顶鸽子,忙得外婆终日不能歇息。从睁开眼到晚上上床,没有见到外婆有一丝毫哪怕是站着说几句话的功夫。外婆这样辛勤劳作的习惯谁也不知道延续了多少年,仿佛外婆从来没有歇息下来的时候。外婆的父亲去世时外婆才7、8岁,她跟着母亲操劳,织布养家,挑水做饭,找猪菜,带弟妹。

外婆是家里的长女,有一个哥哥早年就去了云南,父亲去世后,她和母亲担起了家庭的重任。除了耕种,成天织布,靠卖布养家,夏天窗外开了许多的栀子花,很多年以后外婆依然觉得那时的栀子花是最香最美的。织布的空隙她静静地在屋檐下站一会,天空下着雨,栀子花散发着浓郁的芬芳,把夏日的炎热一点点漂走、、、、、、美丽的外婆穿着家制的碎花衣服,恬静地微笑。外婆忙得没有闲下来玩的时间,没有玩伴,仿佛她一生下来就没有空闲,她的空闲就是劳动中的小憩。

外婆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张秀珍,她15岁的时候 嫁给了外公,外公随外祖父漂泊到云南,留下外婆带着两个孩子在老家。作为长女的外婆嫁过去又成了长嫂,所有的事务都落在她瘦小的微驼的背上。她每年给外公做两双布鞋,一双要比一双大些。寡居的婆婆脾气不好,外婆忍受着,安慰着。一个人做饭给几十个起房盖屋的人吃,等老家的房子盖好,外公的三个弟弟长大,云南刚刚解放。外公靠打短工,求人帮忙,在兵荒马乱中花了将近一年才把外祖父的遗骸运回四川,把外婆接到云南。说到外公运外祖父遗骸的艰辛,外婆总是泪眼婆娑。

外公一直为公家的事操劳,他把外祖父在昆明的房产捐给了集体,到银行工作,外婆虽然有城镇居民户口,可以分配到粮食,外公却为白白吃着国家的饭心里不安,让外婆带了一双儿女到农村安家,参加劳动,自食其力。休息日外公最关心他的鸽子,他养了一屋顶鸽子,回家第一件事是喂好鸽子,再去小河里钓鱼。外婆忙不过那么多家务,不免和外公计较一阵子,生一些闲气。外公只是笑,取笑外婆生气的样子。外婆的一双手因为过分的劳作,变了形状,指甲全秃了。冬天的时候,手指皲裂,布满裂口。却从来不埋怨外公放弃了居民户口,吃国家饭的待遇。仿佛她做农民,自食其力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时候我最幸福的日子是在外婆家过的,成天玩耍,有外婆养的鸡可以吃。外婆养的鸡个大,肥美,一只鸡煮一大锅,让全家人都吃得饱饱。外婆给瘦弱的我鸽子蛋,吃外公钓来的鱼。临睡前闲坐,劳累一天的外婆偶尔在火塘边讲旧事给我听:老家的橘子和釉子怎么样的大,怎么样的甜,云南却没有、、、、、、这一定是外婆思乡的时候。小时候我多病,外婆从来不舍得我吃苦,无论我怎么样的顽皮,疯玩到晚,不肯回家,外婆也从没有打骂过我。外婆喜欢勤奋聪明的孩子,只要肯读书做事,其他就都不紧要。

记忆中的外婆从来没有闲暇的时候,她总是在劳动,田里地里,里里外外,忙出忙进。外公退休,生病,去世,她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只说了一句:你去了,剩下我一只孤老雁啦。送走了外公,她还能够挑水泼菜园子,后来她看到别人在小街上卖瓜子,便把家里的瓜子也拿了去卖。她从来是自强和自立的,不要别人养活,不吃闲饭。冬天她依然坚持着要去卖瓜子,小姨抢下她的篮子说:你卖瓜子的钱还不够我给你买药吃呢。我接外婆到城里和我同住,她无论如何不花我的钱,每每要用她在学校门口卖瓜子攒下的钱帮我买菜做饭。她还要时时感念我对她的好,叫我觉得惭愧。她每天给我们做饭,煎玉米饼,我的朋友见到外婆都很敬重,说外婆做的玉米饼好吃极了。

外公去世后,外婆失去了自己的家。她安详地过着自己如寄的残年。有时常为不能象过去那样的劳作而黯然神伤。而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儿女的奉养。她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给予别人的东西已经很多很多。她把园子里的瓜子收回来,挑出籽粒饱满的给我们留着,挑拣个大的熟透了的辣椒给我们送来,八十岁的外婆骨质疏松,腿疼,加上旧年的劳伤旧疾,晚上常常不能睡好,可是她从来不说痛,生怕给别人添麻烦。闲的时候外婆竟然用零散的布给小孩子做小布猴玩,那样的手艺我怎么也学不会。她回去小姨家,院子里和外婆熟识的老人们总是问我:外婆什么时候回来?

外婆八十三岁,早晨忽然跌了一跤,讲不清话。我们赶回家,她竟然说清楚了话,让我拿柜子里的西瓜吃,说她怕是感冒了。她没有想到,那是她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天,渐渐地她讲不出话来,只能拉着每个人的手,默默地嘱咐,她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另一个世界和外公相见了。一年多前,她就很从容地准备好了自己将要老去时穿的衣服,要用的东西物件。她让我给她织一双棉袜,偏偏我刚学手织,织的不好,可外婆依然很满意,要重新给她织,她不让,怕麻烦了我。结果那袜子在外婆去世前半天穿在她脚上,一只紧一只松,松的那只脱落了几次。

外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屈指算来已经八年有余,可我总是觉得她未曾稍离,一切依然如昨日般清晰,今日的我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好,外婆一定感到欣慰。愿慈厚的地母永安她栀子花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