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剑与女人

曾宁

茶几上，一壶熬好的金橘酪，四块冰糖，两枚咸话梅，几片姜 , 些许枸杞。热水泡制，注入晶莹的茶杯，水色橘红，清香满溢在雅致的客厅里。

李芸华 , 这个 温婉的女人，她为我斟上色香味俱佳的茶时，姿态娴雅而利落。我拿起杯子时，见一道银光在她身后忽闪，我循光望去，对面的工作台上，陈列着一柄墨西哥剑。剑柄 铮亮，可以想见， 剑鞘所藏的锋芒何其凛凛。我抬眼看着殷勤的女主人，她明亮的眼眨了眨，那光芒，又教我想起这一柄剑。

我是来采访的。 她是事业型，以干练著称，办事似挥剑，知道我的来意后，便切入正题，展开叙述。她又是可人的慧心女子，从头到尾谦和地微笑，一点也不嚣张，哪怕叙述到痛彻心肺的情节，神情也那般淡定，一似我们面前的橘茶。橘茶与剑的合体，就是这位在摩根斯坦利金融机构担任资深副总裁，盛名传遍硅谷的杰出华裔女性！

李芸华的 故事，一开头便是晴天霹雳。相爱十多年的丈夫离家出走了，从后渺如黄鹤，不再支付任何费用。他撂下的，是濒临破产边缘的公司，一大堆债务；还有三个孩子，分别是三岁、六岁、九岁 ;邮箱里如雪片的账单，光是自住的房子，每月要付的抵押贷款本息，也高得吓人。三个孩子正在上小学，抚养他们已够吃力；十年后，他们要进大学，那时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对单亲母亲来说又是怎样的噩梦！

一副又一副重担，压在她柔弱的肩膀。那时，她 四十出头，幸亏，她生活在禁止 “年龄歧视”的美国，要是在中国，连申请当拿扫帚的清洁工，也可能因为”太老”落选。

善于创造神话的 硅谷，天依旧湛蓝，干燥的风轻吹，李芸华站在门前，双手抱肩，茫然四顾。她感到正置身于在盛夏也寸草不生的荒山，满目焦黄，周围连一棵树，支撑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灵魂。她真想放弃，听任备受创伤的心，曝晒在太阳下，任其被烤成灰 —– 然而，一旦目光落在远处的楼房和草坪，她又不甘就此沦落。多么熟悉的地方！那里，埋葬着她的爱情，欢笑和眷恋；那里，有她的三个宝贝孩子。把亲生骨肉抚养成人，是母亲的伟大使命，三双天真的眼睛，泪汪汪地的注视着她，在不可见的地方。

我呷一口金橘茶，有些甜，也有点咸，更多的是酸。李芸华知道我正在捉摸茶的真正味道，微笑解释 :” 熬制金橘酪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加，就是文火慢烹。金橘虽让酸得牙齿发软，却是上好药材，我的咳嗽就给它治好的。 ”

她慢慢踱到长剑前，继续回忆那段艰辛日子 :” 第三个生下来，竟然是儿子。公婆当时都说，他们家四代单传，我为他们家族立了大功。可是，离婚后，他们都躲得远远的。我想请他们带孩子，好让我出外打工赚钱，他们连人也找不到。幸好我及时聘到保姆。从此，我独力拼搏，养活一个家，闯出一片天。 ”

长剑在手，置死地而后生，这位弱女人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原本就熟悉贷款业务的她，全力投入工作，花出比别人更多时间和辛劳。长剑出鞘，她在硅谷闯出了名堂。 “没有捷径，就是埋头苦干 !”

李芸华长相 秀美，从少女时代就被男生们包围、追逐，进入中年，孓然一身，暗恋她，追求她的男人不时现身，然而，都绕不过 ——- 三个孩子 !

“ 我自问过：如果有一个优秀的男人爱我，他也是离婚的，带着三个孩子，我能否接受他 ? 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她对我坦诚相告： ” 所以，我能体谅那些不能接受我的孩子的人，我决定关闭感情这扇门。 ”

十五年了，没有男人在爱我的同时爱上我的一个家，我因此也无法去爱任何男人 !” 感情的 长剑在桌上铮然作响，却始终没有出鞘。

我喝下第二口茶，品咂出悠长的清香。冰糖化开后的甜美 , 枸杞的微涩，话梅的浅咸，金橘的暗酸，糅合成的特殊美味。我又一次问 :” 为孩子足足牺牲了 15 年大好人生，寒来暑往，日月升沉，多少苦处！如果你的丈夫回来，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和他复合，你愿意吗 ?”" 不 !” 她回答得极爽快，爽快得让人一愣。 “事实上。我原谅过他。在离婚前，他有过一次外遇，也是扔下我们，走了，但很快回来，说还是爱我。第一次浪子回头，教我非常惊喜，我不但没有指责过他，还拼命改变自己，讨他欢喜。我那时总认为，一定是我不够完美才导致男人的嫌弃，我的宽容善良，纵容了他，他来了又一次外遇 !”

” 我给过他机会 !” 她的脸色，是那样的宠辱不惊 ,” 不会再给了。 ”

中秋即将来临，李芸华和硅谷的中国人一样充满憧憬：今年孩子全部上了大学，中秋的团圆，就有了圆梦的意味，更加欢快。

—- 毕竟，父亲长期缺席的家庭，总是圆满不了。然而，人生如一杯金橘茶，品在嘴里 , 漾开在心，草草一口，岂能领略全味？

月盈月亏，不完满的人生伴以金橘长剑，笑看一路风景，身后是一轮美丽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