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爱琴海





芦笛





一、越老越疯狂





去希腊前,我已经做了家庭作业,拟在雅典租车自驾,开往德尔斐(Delphi)与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古柯林斯(Ancient Corinth)、迈锡尼(Mycenae)、埃皮达鲁斯(Epidaurus)、纳夫普利翁(Nafplion)等地游览。



对此计划,家人都不以为然。太太不必说,她从来是失败主义者(defeatist),58年大跃进中的“促退派”,口头禅便是“去过一两个地方就够了。即使在旅馆里休息,哪儿也不去,也算是到此一游,何必东奔西跑?人家XXX(她的发小)连转机的地方都算游览过的城市,何况是旅馆?人生地不熟,车技不行,又是在相反方向开车,还是个完全彻底的文盲,看不懂路标,怎么开车?年纪那么大还喜欢冒险,还把老婆也拉上,真是越老越疯狂!”但真要让她呆在旅馆里,我一人出游,她又不干了,还是要跟着我。



小哥哥也很担心。那天在电话里向他谈起我的计划。他说,习惯在左边驾驶的人,养成了牢不可破的反应本能,紧急时刻只会不假思索地开往左方趋避,恰与对头车相撞,他认识的某某就是为此丧生的。虽未明言,其不赞成的意思却溢于言表。



就连英国政府也在其官方网站劝告公民慎重行事:



“Take particular care when travelling by road. In 2012 there were 1,027 road deaths in Greece (source: DfT). This equates to 9.1 road deaths per 100,000 of population, compared to the UK average of 2.8 road deaths per 100,000 of population in 2012.”



所以,在希腊开车丧生的概率,是英国的3.25倍。



但我自从发现患了心肌梗死、余日无多之后,便立志死在旅游路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中国古代有个文学家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革命烈士李少石诗曰:“丹心已共河山碎,大义长争日月光。不作寻常床箦死,英雄含笑上刑场。”老芦不管死法如何,都是轻于鸿毛,虽然上不得刑场,却也觉得死于车祸比死于床箦直截了当,于是不改初衷。



但我也不是一味鲁莽从事。我在左右两边都开过车,知道潜在的危险并不是小哥哥说的,在双行道上遇险时,本能地左方趋避,反而与对头车相撞,而是在十字路口或转盘(roundabout)逆流而上。



美国没有转盘,只有十字路口,那倒还容易对付,只需每次在转弯前默诵:“左转弯是大转弯,右转弯是小转弯”即可。欧陆可就有转盘了,因此,这是老革命碰上的新问题。关键在于进入转盘前的那一瞬间,必须提醒自己欧陆的转盘有两点与英国相反:第一,必须沿右边以逆时针而不是顺时针方向进入转盘;第二,进入转盘前,该看的是左边而不是右边,因为左边来的车有优先权,所以,如果左边来车,它绝不会停下来等我,我必须在转盘外等候,若按英国习惯,不等它过去就进入转盘,就会与之相撞。而若是右边来车则不必等候,径直开进转盘即可。



但这只是在理论上说说,真在路上,更多的是靠习惯养成的本能指挥。所以,唯一的安全之道,还是见到转盘就减速,若有车来,不管是哪边来的就停下来再说。



除了这些可能致命致残的潜在风险外,在相反方向行车还有诸多不便,例如开车时太靠近右边(因为驾驶座在右边,养成了在左边留出起码与车体等宽的距离的习惯),以致可能开到路外去;系安全带时总是用左手到右边去抓;加速换挡时左手老是去门上摸,等到反应过来排挡在右边时,车速已经因为离合器脱钩而掉下来了,必须再次加速,等等。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车身过分靠右,可以改用左侧道上白线为目测基准;不习惯右手换挡,租部自动车即可。欧洲人最多见的是手动车,自动车的租金比手动车高,但那额外的支出应视为安全与方便的投资。对开惯手动的人来说,自动车简直是idiot-proof的玩具,唯一的不适应就是紧急刹车时,左脚情不自禁地在地板上猛踩,如此而已。



不认识希腊字母、没有公路图也没关系,租个GPS并指定必须是英文版本的即可。有仙女指路,世上哪有找不到的地方?(所谓“仙女指路”是我和太太开的玩笑。她认为我家那个GPS的女声很难听,我说悦耳极了,听上去很性感。她说那完全是巫婆的嗓音,哪来什么性感?我说那是仙女的声音,并在此后坚持称那GPS为“仙女”。她犟不过我,后来也跟着我这么叫。从此“仙女”便在我家特有用语中成了GPS的代称)。



除此之外,为了把风险降到最低,我还刻意挑选在周末出行。计划周六去雅典西北部的德尔斐,周日去雅典西南部的伯罗奔尼撒。西方的家庭用车多是用来上班的,周末车辆要少得多。我们到里斯本那天是周日,大街上空空荡荡,既无行人,又无车辆。希腊想来也该如此。



尽管如此,我还是缺乏自信。所以,行前在网上租车时,我只租了周六一天。我想,如果周六那天一切顺利,那次日就再租一天。若是车毁人亡,则先付了次日租金岂不冤枉?



出行前夜,我突然想起百密一疏:记不住自动车的那几个档位了,于是赶快打电话请教某位留美大贤。那位朋友非常惊奇:老芦怎么这么笨?去年一、二月间还在美国狂开了一阵车,一年不到,自动车就那么几个简单档位,可他居然能忘记得干干净净!估计这轶事肯定要让那朋友在背后窃笑一阵子吧。待他解释了P是Park,R是Reverse,N是Neutral,D是Drive后,我便郑重与之道别,说我明天开车若出事,这就是我与他的最后一次通话了,希望他万事如意。朋友以为我危言耸听,称我为散布恐慌情绪的恐怖分子。其实我真是缺乏信心,做好了牺牲准备。



是夜雷声隆隆,电光闪闪,不久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半夜起来去阳台上抽烟,只见雅典的万家灯火都笼罩在浓密的雨雾之中,心想明天大概也不用去了。希腊没有西欧国家发达,基础设施(infrastructure)想来先进不到哪儿去。我在谷歌卫星地图上看过德尔斐,那似乎是在山区,道路说不定翻浆呢。我租的既非越野吉普,更非悍马,如何对付?不料次晨起来,却早已云收雨住(参考文献:《两刻三言》)。于是按计划坐地铁到卫城站下车,到Syngrou Avenue的车行去取车。



待到拿到GPS,才发现问题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GPS固然可以设为英语,但那并没有太大意思,盖希腊地名有多种拉丁注音,非常混乱。例如卫城的希腊文为Ακρόπολη ,英文通译为Acropolis,不但英文维基百科、谷歌地图这么写,就连旅馆里取到的雅典地图也是这样,但地铁站的名称却写成Akropoli。就连雅典,英语通译是Athens,可公路上以及机场的标识写的却是Athina。



据我这外行猜想,通用英译是从罗马人手上传下来的,但民族本体意识特别浓厚的希腊官方认为不准确,独立自主地改为更加切合希腊文发音的拉丁注音。这固然确保了“政治正确”,却为靠仙女指路旅游的游客造成了几乎是不可独力克服的困难——您若不知道“正确的”官方英文地名,却误用了万恶英帝传下来的“错误地名”,那就连“雅典”这个目的地都无法输入GPS,它只会告诉你没有Athens这个地方。



这就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意外困难。德尔斐那些古迹,很容易在网上找到图文并茂的说明,在谷歌地图上也不难找到,然而那些资料都不给出邮编或是街道门牌。我的应对之道,是先在谷歌地图上找古迹附近的旅馆,再在booking.com网站找到该旅馆的地址,把那地址抄下来,准备输入租来的GPS。然而此时我却傻了眼:我抄下来的那些地名,统统“在政治上不正确”,GPS里根本找不到!



于是我只好求车行的职员帮我将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设为目的地,再请他将车行的地址作为Home存进去。可他却只会输入目的地,然后按Go,连怎么存储favorite都不会。那GPS既非TomTom,又非Garmin,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十分单薄的小屏幕玩意,一天的租金还要8欧元。我寻思,或许那GPS太古老,没有存储功能,只好请他把“正确的”车行地址写下来,否则我开出去就回不来了。租车合约上写的车行地址明明是Syngrou Avenue,可他写的却是Andrie Sigrou Avenue,并一再告诉我那才是正确的拼法,若是按合同上印的地址的输入,GPS就不认识。



我将信将疑,不过事已至此,尽管心中栗六,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上路了,于是慨然挥别那位礼貌然而并不称职(连GPS都不会玩,只知道怎么输入目的地,跟我太太用手机一般,只会打电话与接电话,其他的功能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的职员,听从仙女的柔声指引,驱车直奔德尔斐而去。



二、情系德尔斐



德尔斐(Delphi,既是传统拼法,好像也是政治正确的拼法)位于希腊西北方189公里,其与太阳神阿波罗的关系,犹如灌口与二郎神一般。把中文维基百科的第一段话拷贝在这里:



“德尔斐(Δελφοί)是一处重要的‘泛希腊圣地’,即所有古希腊城邦共同的圣地。这里主要供奉着‘德尔斐的阿波罗’(Appollon pythien,以下简称‘阿波罗’),著名的德尔斐神谕就在這裡頒布。德尔斐位于福基斯(Φωκίς),现在已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



古希腊的“经典时代”,是城邦兴盛的时期。除了最著名的雅典外,还有许多类似城市国家,其中一个就是德尔斐。雅典以其政治军事上的强势成为诸国的领袖,奥林匹亚以其著名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吸引泛希腊。德尔斐却是全希腊的圣地。它也主办自己的运动会,但并不像奥林匹亚那样靠运动会打知名度,因为它不但是“世界中心”,是“大地的肚脐眼”,而且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家。



据说当年万神之神宙斯为了确定世界中心在哪里,便在大地的两端各放出了一只鹰。两鹰相对而飞,最终在德尔斐会合,说明此地便是世界的中心,是大地的肚脐眼(Omphalos or navel)(古希腊人的大地观似乎是一维的,当然这只是神话,并非学说。我已经在旧作中指出,第一个提出大地是球形的是公元前6世纪的毕达哥拉斯;第一个从理论上证明大地是球形的是亚里斯多德;第一个准确实测出地球子午线长度的也是古希腊学者,是公元前3世纪的埃拉托斯特尼)。



这个肚脐眼原来由一只巨蟒皮同(Python)守卫。皮同不但保护着大地的肚脐,而且也庇护当地居民,时时向他们发布神谕(Oracle)。阿波罗不知道怎么起了妒心,便来到德尔斐,向皮同挑战并杀死了它。这神话传说充分表现在古希腊的艺术创作里,无论是雕塑,是绘画,还是花瓶或其他装饰画,“阿波罗屠龙”都是最常见的主题之一:















阿波罗杀死巨蟒皮同



阿波罗杀死皮同后,便鸠占鹊巢,把德尔斐变成了自己的家,接替皮同保护该肚脐眼以及附近的居民,並时时发布神谕。于是善男信女们便在该地建起了阿波罗神庙,而祭司也时时代表阿波罗发布著名的“德尔斐神谕”。德尔斐就此成了古希腊的著名圣地。不管是希腊哪个城邦,凡是在战争中取胜,自觉那是阿波罗保护的结果,便要到该地献祭,在阿波罗神庙旁边建起所谓的“宝库”(treasury),将抢来的战利品的十分之一安放其中,献给阿波罗,这些祭品当然最后只会落到阿波罗的代言人(也就是发布神谕的祭司)手中。所以,从远古开始,宗教就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并不光是基督教如此。基督教的特殊罪恶是毁灭文化,我将在雅典游记中痛陈这一历史罪恶。此处按下不表。



因此,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是最有名的,据说可以比肩的只有如今位于土耳其境内的Didyma的太阳神庙。后者我去过,保存的似乎也比德尔斐的完整一些,但德尔斐的太阳神庙毕竟是No 1,迪迪玛那座不过是老二而已,所以万万不可错过老大。



除了阿波罗神庙外,德尔斐尚有许多古建筑废墟残留。下面贴的都是网上勾来的图片:









通往阿波罗神庙的神路(Sacred Way)









阿波罗神庙与古剧场,均建于公元前4世纪。剧场能容纳5千观众,建在神庙上方,以便四方赶来的善男信女能观看在神庙前进行的祭祀活动。









剧场全景鸟瞰









为纪念著名的马拉松战役胜利而在公元前约485年建立的雅典人的宝库









德尔斐的运动场。当年此地跟奥林匹亚一样定期举行运动会,但其意义没有奥林匹克那么大。









著名的德尔斐圆庙(Tholos),建于公元前380-360年



如今我要去的,就是这样一个令我向往久之、雀跃不已的胜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