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老和他的两个哥哥 (节选)


2005-10-27 作者:李致


    巴金曾说过,大哥是他爱得最深的人,三哥是最关心他的人。“两个哥哥对我的帮助很大,我要帮助他们,结果没有机会了。我可能不会被人忘记,我希望他们两人能被人记住。”


    《巴金的两个哥哥》收录了巴金讲述他两位哥哥的多篇文章和哥哥给巴金的信件,还有亲朋好友撰写的回忆文章。在他们充满真情的文字中,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是巴金三兄弟的手足之情,更是那抹不去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情感。巴老和他的两个哥哥 (节选) 


    ■文/李致


    这里所说巴老的两个哥哥,是大哥李尧枚、三哥李尧林。


    1986 年4月2日,巴老与我有一次谈话,其中有两处很动感情。他说:“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他们两人都是因为没有钱死掉的。后来我有钱也没有用。……他们都不愿意死,结果死掉了,就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我也不愿过什么好生活。他们如果有点钱,可以活下去,不至于死掉,但是偏偏我活下来……”。其间,巴老两次痛哭失声,谈不下去。


    巴老的大哥赞成刘半农的“作揖主义”和托尔斯泰的“无抵抗主义”。正如巴老所说:“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步变成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大哥支持巴老和三哥去南京读书,继又克服家中的经济困难,帮助巴老去法国留学。后又鼓励巴老写小说《春梦》( 即小说《家》)。他在最后一封信上对巴老说:“《春梦》你要写,我很赞成;并且以我家人物为主人翁,尤其赞成。实在的,我家的历史很可以代表一切家族的历史。”


    大哥在成都撑持一房人的生活,他实在承受不住各种压力,终于在1931年服大量的安眠药自杀。没想到,4月18日巴老《激流》的《总序》在上海《时报》第一版上发表,报告大哥服安眠药自杀的电报19日下午就到了。大哥不仅一个字不曾读到,连巴老开始写小说《家》也不知道。巴老读完电报,怀疑自己在做梦,像发痴一样过了一两个钟头。他不想吃晚饭,也不想讲话,一个人到北四川路,在行人很多、灯火辉煌的路上走来走去。……30年代,巴老写过一篇《做大哥的人》,记叙了大哥的一生。巴老说:“我不能不痛切地感到我丧失了一个爱我最深的人了。”1956 年,巴老在《谈〈家〉》一文中提到他大哥,又说:“他是我一生爱得最多的人。”巴老小说《家》的大哥高觉新,以大哥为模特儿,大家都熟悉这个人物,我不多说。不同的是:高觉新没有自杀。我理解巴老的心:他要给读者以希望,不忍心觉新在他笔下死去。


    我过去不完全理解父亲。我虽然知道他是好人,但不满他扔下母亲和五个子女。我为此还和巴老辩论。巴老给我看了我父亲给他的仅存的四封信,才接触到父亲的心灵,尽管我仍不赞成他自杀。他不是不热爱和留恋生活,更不是回避矛盾抛弃亲人。他阅读《新青年》杂志,喜欢狄更斯的小说《大卫·考柏菲尔》,爱听美国唱片《 Sonny  Boy 》。家庭破产,父亲觉得对不起全家,企图自杀,正因他舍不得家人,写了三次遗书又三次把它毁掉。最后一封遗书中写道:“算了吧,如果活下去,才是骗人呢。……我死之后不用什么埋葬,随随便便分尸也可,或者听野兽吃也可。因为我应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从重对我的尸体加以处罚……”( 这是我以后读到的)。自杀前二十多天,父亲借自己的生日,请了全家人(包括佣人)看戏,以示惜别。父亲自杀当夜,他几次来看望母亲和我们几个孩子。第二天早上,全家乱成一团。我和二姐三姐四姐年幼尚小不懂事,唯大姐痛苦不已。她拼命地喊爹爹,多次用手扳开父亲的眼睛,希望把父亲叫醒,但这时已“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巴老的三哥李尧林比巴老只大一岁多。两人从小住在一个屋子,一起上外国语专科学校读书,一起外出求学,直到尧林上大学才分手。巴老称三哥是“世界上最关心他的一个人”。


    巴老的三哥是一个有理想,开朗乐观的人,喜爱音乐,会滑冰,能与学生打成一片。在燕京大学毕业以后,在天津南开中学教英语。他深受学生爱戴,50年代曾任《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的邢方群、作家黄裳、戏剧家黄宗江等,至今对他充满深情。李尧林利用寒假,单独为方群补英语课,教他练习发音。黄宗江说李尧林教他们读《快乐王子》给他的启示,不下于曾经使他“感动并行动的宗教的宣讲,政治的宣言”。今年发表的申泮文院士的文章,称李尧林为南开名师中的佼佼者,学生崇拜的偶像。他选教的英译杜甫《赠卫八处士》诗,深受学生喜爱,几乎成了他们的班歌。50年后聚会时大家还一起凑全诗的译文。1929年,大哥去上海。巴老和大哥曾邀李尧林来上海,但因没有解决路费,失去这次团聚的机会。1931年,大哥自杀以后,全家11人的生活重担落在三哥的肩上。他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他担心不能给未来的妻子带来幸福,甚至没有结婚。抗日战争爆发后,他离开天津到了上海,靠翻译维持最低的生活。好不容易抗战胜利,他却因贫病交加,在1945 年逝世,年仅42岁。


    纪念我的大哥李尧枚 


    大前年冬天我曾经写信告诉你,我打算为你写一部长篇小说,可是我有种种的顾虑。你却写了鼓舞的信来,你希望我早日把它写成,你说你不能忍耐地等着读它。你并且还提到狄更斯写《块肉余生述》的事,因为那是你最爱的一部作品。


    你的信在我的抽屉里整整放了一年多,我的小说还不曾动笔。我知道你是怎样焦急地等待着。直到去年四月我答应了时报馆的要求,才下了决心开始写它。我想这一次不会使你久待了。我还打算把报纸为你保留一份集起来寄给你。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小说星期六开始在报上发表,而报告你的死讯的电报星期日就到了。你连读我的小说的机会都没有!


    你的那个结局我也曾料到,但是我万想不到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更想不到你果然用毒药结束了你的生命,虽然在八九年前我曾经听见你说过要自杀。


    你不过活了三十多岁,你到死还是一个青年,可是你果然有过青春么?你的三十多年的生活,那是一部多么惨痛的历史啊。你完全成为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这是你一直到死都不明白的。


    你有一个美妙的幻梦,你自己把它打破了;你有一个光荣的前途,你自己把它毁灭了。你在一个短时期内也曾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理想,你又拿“作揖哲学”和“无抵抗主义”把自己的头脑麻醉了。你曾经爱过一个少女,而又让父亲用拈阄的办法决定了你的命运,去跟另一个少女结婚;你爱你的妻,却又因为别人的鬼话把你的待产的孕妇送到城外荒凉的地方去。你含着眼泪忍受了一切不义的行为,你从来不曾说过一句反抗的话。你活着完全为了敷衍别人,任人拨弄。自己知道已经逼近深渊了,不去走新的路,却只顾向着深渊走去,终于到了落下去的一天,便不得不拿毒药来做你的唯一的拯救了。你或者是为着顾全绅士的面子而死;或者是不能忍受未来的更痛苦的生活而死:这一层,我虽然熟读了你的遗书,也不明白。然而,你终于丧失了绅士的面子,而且把更痛苦的生活留给你所爱的妻和儿女,或者还留给另一个女人(我相信这个女人是一定有的,你曾经向我谈到你对她的灵的爱,然而连这样的爱情也不能够拯救你,可见爱情这东西在生活里究竟占着怎样次要的地位了)。


    倘使你能够活起来,读到我的小说,或者看到你死后你所爱的人的遭遇,你也许会觉悟罢,你也许会毅然地去走新的路罢。但是如今太迟了,你的骨头已经腐烂了。


    然而因为你做过这一切,因为你是一个懦弱的人,我就憎恨你吗?不,决不。你究竟是我所爱而又爱过我的哥哥,虽然我们这七八年来因为思想上的分歧和别的关系一天一天地离远了。就在这个时候我还是爱你的。可是你想不到这样的爱究竟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它将使许多痛苦的回忆永远刻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还记得三年前你到上海来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样小的房舱,那样热的天气,把我和三个送行者赶上了岸。我们不曾说什么话,因为你早已是泪痕满面了。我跟你握了手说一声“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却叫住了我。我问你什么事,你不答话,却走进舱去打开箱子。我以为你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要交给某某人,却忘记当面交了,现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谁知你却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泣地说:“你拿去唱。”我接到手看,原来是 Gracie  Fields 唱的《 Sonny  Boy 》。你知道我喜欢听它,所以把唱片送给我。然而我知道你也是同样喜欢听它的。在平日我一定很高兴接受这张唱片,可是这时候,我却不愿意把它从你的手里夺去。然而我又一想,我已经好多次违抗过你的劝告了,这一次在分别的时候不愿意再不听你的话使你更加伤心。接过了唱片,我不曾说一句话,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我坐上了划子,黄浦江上的风浪颠簸着我,我看着外滩一带的灯光,我记起了我是怎样地送别了那一个人,我的心开始痛着,我的不常哭泣的眼睛里流下泪水来。我当时何尝知道这就是我们弟兄的最后一面!如今,唱片在我的书斋里孤寂地躺了三年以后已经成了“一·二八”的侵略战争的牺牲品,那一双曾经摸过它的手也早已变为肥料了。


    从你的遗书里我知道你是怎样地不愿意死,你是怎样地踌躇着。你三次写了遗书,你又三次毁了它。你是怎样地留恋着生活,留恋着你所爱的人啊!然而你终于写了第四次的遗书。从这个也可以知道你的最后的一刹那一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生与死的搏斗。但是你终于死了。


    你不愿意死,你留恋生活,甚至在第四次的遗书里,字里行间也处处透露出来生命的呼声,就在那个时候你还不自觉地喊着:“我不愿意死!”但是你毕竟死了,做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牺牲品而死了。你已经是过去的人物了。


    然而我是不会死的。我要活下去。我要写,我要用我的这管笔写尽我所要写的。这管笔,你大前年在上海时买来送给我的这管自来水笔,我用它写了我的《灭亡》以外的那些小说。它会使我时时刻刻都记着你,而且它会使你复活起来,复活起来看我怎样踏过那一切骸骨前进!


   《巴金的两个哥哥》作者:汪致正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巴金和三哥李尧林


    巴金一九三二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