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真万确, 我有了!

黄樱子前脚一走, 露露急呼呼奔进卫生间,拿出妊娠仪, 测验了自己的尿液.
没有惊也没有喜,第一个念头就是快告诉老公. 可老公呢?
捱到天黑他还没有回家.
她叹了口气, 顺手拿起一支笔, 在一张报纸上无心地乱涂,
却涂成了一栋房子的草图:
两层楼的红砖房, 前院有棵高高的花树, 不是桃花就是樱花. 快有孩子了,
应该买房子了.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的房子? 她狠着劲儿扔下了笔, 站起身来.

她的老公是个老美, 名叫托尼(TONY). 露露相貌平平, 老公却英俊潇洒.
好多女人不服气, 背地里舌头一阵乱翻: 老美的眼睛可不是有毛病?
他们眼睛里的中国美女, 有几个正常的? 大多长得有几分异端. 不是遢鼻子小眼,
便是芝麻大饼脸, 还当作是东方人的性感, 这也配称性感?
是在嘲笑中国人的审美观,
还是真以为中国不产女人了?

传言如风, 在露露的耳畔一晃而过, 她只是笑. 天黑了, 雨也停了,
弯弯的月牙儿挂在树梢顶端, 透出几分淡白的圆光.
托尼自从去了政府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 ), 便成了联邦政府的公务员,
每日早出晚归, 竟然比原先当警察还要忙. 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
她横在沙发上出了一阵子神, 随手拧亮了沙发边的落地灯,
看见自己庞大而忧郁的影子印在地毯上, 像黑糊糊的幻觉,
幻觉的中心溢出他警察的影子.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刚来美国, 在商学院读会计. 两个学期没有奖学金,
日子沉得像拖了一块大石头. 她独自一人, 既要生存, 还要缴学费.
怎么不心急如焚?
好不容易通过笔试的实习驾照, 便要开车去餐馆打工挣钱.

她不是白痴, 她明白本州的法律, 仅仅持有实习驾照是不能单独驾车的,
必须通过路考拿到正式驾照. 一不小心被警察抓住, 赫赫, 后果独自去慢慢啃吧:
罚个几百倒是小事 , 驾照没收, 三年内不得开车 — 等于捆了你的腿,
收了你的翅膀,
你哪儿都飞不了.

但是马上就要开学了. 学费还差那么一点. 她 提心吊胆开在路上,
每天都在祈祷,千万别撞着条子了! . 到底还是撞鬼了! 那一夜她开车回家,
两眼无意一瞥, 后视镜里的警车, 宛若黑色发光的幽灵, 她魂飞魄散,
好像一个在逃的罪犯, 居然把车开到对面的道上.

警灯呼喇喇亮了, 刺痛了她的眼睛, 也刺乱了她的神经. 狂闪旋转的警灯下,
现出一张英俊和蔼的脸.

“请出示你的驾照. ”

她的脑子一片冰凉的昏黄, 昏黄中有他父母焦灼的泪光, 还有下学期的课程,
她看见自己还没有考试就拿了一串惨红的 ” F ” , 她就这么完蛋了吗?
她的耳朵被雾一样的东西堵住了, 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只是楞楞地呆望他.

他也楞了, 好奇地盯着她.

警灯在清黑的夜色中独自闪烁, 和着一阵细风, 发出沙沙的声音.

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天, 他才说: “夜已深了, 我送你回家吧. ”

月亮从云层里出来, 黯蓝的夜空, 有了一面晶亮的铜镜子.
今天应该是农历的十五吧?
露露对自己说.

转眼又是一个农历的十五. 青莲色的天上, 有很好的月光.

她躺在他的怀里, 轻柔地说: “你看天上的月亮, 好漂亮.
美国的月亮就是比中国的月亮圆! ”

“胡说, 全世界月亮只有一个. 哪分中国和美国.” 他笑了笑, 嘴唇游过她的额头,
最后落在她的耳际, ” 不过看在你美丽的份上, 我不罚你胡说八道. ”

“托尼, 我真的美吗? ” 她仰头看他, 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得不够好看.
大学的时候,
她主动追上的男朋友, 终究没能守得住. 那个晚上, 她记得校园夜空的月亮很圆,
他约她出去, “我们分手吧. ” 月亮隐进了云层, 再出来的时候,
失去了晶亮的光,
变成一轮忧郁的暗黄, 暗黄的月亮看着她. 后来, 她看见他新交的女友,
比自己漂亮很多, 心和眼都涩了. 再后来, 她 飘洋过海来到美国,
难道摇身一变,
变成了美人?!

” 你真的是个美人, 露露, 比美国天上的月亮还美, 否则…… ” 他狡黠一笑:
“那一天我怎么会放过你? 至少也得给你开张罚单. ”

“托尼, 你为什么那么坏! ” 她口里轻呼道, 贴紧他的胸口, 主动地去拥吻他,
她喜欢他的甜言蜜语, 管它是真的还是谎言. 这第一个真心赞美她的男人,
她爱他.
月光下的空气, 有清甜温柔的花香, 像一条透明的河, 流转到心的深处.

她醉了.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美的, 揽镜自照, 她看见了自己动人的颜色,
像天上的月光.

每一个人都看见了, 心头似懂非懂. 与她走得最近的女友黄樱子, 乾脆直接问: ”
老实交代, 他是谁? ”

黄樱子是个漂亮的单身女孩, 刚一下飞机, 男生们前仆后继,
甘为冲锋陷阵的斗士.
黄樱子不慌不忙, 含笑待之, 像一个女皇. 她对露露说,
她要找到她最爱的人才嫁.
黄樱子也怪, 她自己不急, 却替露露急, 唯恐露露嫁不出去, 把那些追她的人,
而不入她眼的人, 试图塞给露露, 像塞一件衣服给她, 似乎还有份恩赐.
露露不蠢,
她明白. 她们是棋逢对手的朋友, 隔着一层温柔的纱在较量. 彼此都需要,
这样才不寂寞.

找到托尼, 终于在黄樱子面前出了口恶气. 更有一份额外的欢欣.
托尼认真告诉露露:
“她的眉毛和眼睛, 总之生得有点怪, 还有她的那张脸, 看起来像……
像是一条菜虫爬过.

露露笑得抬不起头. 黄樱子的瓜子脸, 柳叶眉, 细长细长的丹凤眼,
汪着一潭清亮的水, 引多少英雄竞折腰! 从中国到美国,
可惜在老美的眼中变了形.
“没明白你们中国人的眼睛. 她怎么成了美人? ” 到底是谁的毛病,
这美国人的眼睛!
露露按着肚子, “哎哟, 哎哟”地笑, 痛得直不起腰 — 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舒畅过.

**************************

(2)

转眼到了国庆节(七月四号的美国独立日). 托尼送了露露一件礼物,
印有美国国旗图案的体恤衫, 红蓝白三色, 鲜亮得晃眼. 露露笑道: “在中国,
如果把国旗当作衣裳, 是很不道德的行为. ”

“什么不道德, 我爸爸还穿过星条旗的游泳裤, 大模大样躺在度假的海滩上. ”
托尼至今还记得, 那时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也觉得父亲的行为极不雅观.
当爹的却不以为然, ” 国旗当内裤怎么了, 我最心爱的器官在拥抱国旗,
比谁都爱国!

“他就这样爱国? ” 露露笑道: “我真想见他. ”

“我们现在就出发. ” 托尼说动就动, 带上露露, 驾车上了著名的九十五号高速,
一路朝南而开. 在路上, 他告诉她, 九十五号高速公路是全美最长的公路,
纵贯南北.
开在这条路上, 往北可达加拿大的边境小镇, 朝南可下佛罗里达的迈阿密.

“这么长啊? ”

“再长也没我对你的爱长. ” 托尼的声音总是这么甜, 比唱的情歌还甜.
露露喜欢.
她想起了大学时, 校园里传唱的一首歌, “情长路更长”, 但谁也没对她唱过.

在乔治亚州和佛罗里达州交界处的一个出口, 车子下了高速. 没有人烟的野外,
沿途是望不到尽头的热带森林. 枝枝叶叶的热带植物, 外行叫不出名字.
有的婆娑多姿, 有的七彩斑斓, 叶片大多阔大而碧翠. 叮叮当当的小溪边,
水灵灵的藤上开满了妖艳的花, 那颜色才叫触目惊心, 红得喋血, 黄得毒辣,
紫得生烟.

“好美的花. ” 露露赞道.

“美的后面是陷阱. ” 托尼说: ” 蛇不知道, 爬过去了浑身都要霉烂. ”

“好美的湖水! ” 车打了一个弯, 一泓清亮的碧波跳出来, 绿湿了他们的眼睛.
露露欢呼道: “我们下去照相. ”

“别下去. ” 托尼警告道: “这是沼泽湖, 佛罗里达的沼泽湖,
那水里岸边都有鳄鱼,
别给鳄鱼当了点心. 快看快看, 湖边那只单腿乱跳的白鹤, 知道它为什么缺腿吗?
就是给鳄鱼咬掉的. ”

“怎么处处都有陷阱, 处处都是危险? ”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 然后托尼给她讲起了佛罗里达的鳄鱼.
美国人把鳄鱼分了类,
一种叫 “CROCODILE “, 另外一种是”ALLIGATOR”,
美国东南部的鳄鱼多为”ALLIGATOR”
, 其外形凶悍粗壮. 要是车在半途抛锚了, 这荒村野地, 想想还真可怕.
忽然一片乱林杂草, 迷路了? 露露正想问, 只见托尼方向盘一拐,
拐进了一条泥泞的小路. 怎么也没想到美国还有这样的路! 坑坑洼洼,
汽车的轮胎在上面磕碰磕碰. 托尼笑道, 如果在夜晚你感到车子”腾吃”一下,
那肯定是压在蟒蛇的身上. 一句话吓得露露骨头都软了, 脱口叫道: ”

“你爸爸到底在什么地方? ”

“就是这地方, 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

车窗外是一片宽阔的汽车房区, ( MOBILE HOME, 也称TRAILER PARK),
几十栋或大或小的的汽车房, 零零落落, 分散在浓荫盖地的野林间.
有几栋寒伧陈旧,
薄薄的身子, 墙底长满暗绿斑驳的青苔. 风一吹过, 窗户撞在墙上,
磕砰磕砰一阵乱响. 不用托尼说, 露露也知道,
里面的居民多是没受过教育的白人,
主要从事室外的体力劳动, 长年累月的风吹雨淋 皮肤粗了, 也变红了–
人们就称他们为RED NECK (红脖子). 她有点不敢相信,
托尼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

汽车前面没路了, 只见一个碧波荡漾的池塘, 塘边有一栋新亮的汽车房.
玫瑰红的墙,
油绿色的木栏杆, 虽说颜色不搭配, 倒也喜气洋洋.
房前有两棵翠亮挺拔的芭蕉树,
已经结了果, 树下种了一大片紫蓝色的”象耳草”(ELEPHANT EARS),
吸足了阳光和水份,
叶片舒展阔大, 在微风中一摇一摆, 还真如大象的耳朵.

“这就是我父亲的新房子. ” 托尼说: “旧的那一栋已被卡车拖走了.
呆会儿见了我继母, 就直接称她玛丽.”

**************

(3)

托尼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 那时候他还小. 父亲是个酒鬼, 母亲不堪忍受,
与邻居的园丁偷偷相好了. 父亲是韩战时期的兵, 家里藏了几把枪.
得知母亲的秘密后, 扬言要把两个人打死, 再浇上汽油给烧了. 这还了得,
母亲和园丁私奔了,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一边狂骂女人全是上天降下来的魔鬼,
一边又迫不急待娶了个新妻子. 没两年还是离了. 托尼前后共有三位继母,
一大帮同父不同母的弟弟妹妹. 父亲退伍后, 一直从事管道安装工作.
他干活很拼命,
挣了不少的钱, 再加上一份不薄的部队退休金, 日子应该过得很潇洒,
“可是有这么多的小不死 的(Little Bastard ), 我就是干死了, 也养不饱他们.

喝得酩酊大醉后, 他满嘴的酒气和怨气, 直上了云天.

但是那天他没有喝醉. 他居然穿得干乾净净, 接待了大驾光临的儿子,
还有未来的媳妇. 托尼的继母含笑道: ” 今年雨水好, 桃子也结得早,
今天清晨我摘了几个, 做了一大盘的蜜桃甜糕(Peach Cobbler ),
真盼着有客人要来.
想不到刚把它从烤箱里端出来, 门铃就响了. ” 她是个会说话的女人.

烂熟的甜点在空气中散发出水果和奶油的混香味. 客厅很乾净,
家具是老式的油褐红,
上面有金色雕花铜环. 银蓝色纱帘下, 一盆绿汪汪的热带阔叶植物,
冒出两串水红色的长花蕙. 一只毛融融的大黄猫, 醒了午睡, 弓了弓身子,
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露露因心头喜欢它, 朝它走了两步, 抬头一望, 吓了一跳,
米灰色的墙角上方, 居然耸着一头鹿子, 枝枝桠桠的鹿角, 灵动的脸,
神气活现的一对眼睛, 似乎望着她笑.

“我今年冬天打的鹿子. ” 托尼的父亲说: “花了五百美元, 请人加工成了标本. ”

“那你们吃了鹿肉吗? ” 露露好奇地问. 她想起了《红楼梦》
里的”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宝玉和湘云争抢的那块鹿肉.
现实和梦竟然隔得这么近.

“早吃了. ” 继母接口道: ” 在做标本的地方, 顺便也把肉加工了,
有的做成了肉片和肉泥, 剩下的鹿肉和猪肉混搅在一起, 做了烟熏香肠,
足足吃了一个月. ”

“打鹿子的时候怎么不叫上我? ” 托尼笑道: ” 杰克肯定跟爸爸一道去了. ”

“还提他作什么? 就当他死了. ” 父亲脸色一变, 忽然吼道.
鼻子呼出浓浓的粗气.
他点燃了一枝烟, 满屋子的空气都被他搅浑了. 这是他的房子, 他有这个自由.

“他们之间有点不愉快 . 你们待会儿去看看杰克. ” 趁父亲去厨房的空儿,
继母低声对托尼说: ” 劝他多想想爸爸的好处, 有空的时候把孩子带来玩,
你爸爸只要一见孙子, 什么烦恼都没了. ” 托尼忙点头答应.

露露有些疲了, 她顺手拉开窗帘, 窗外正好面水, 明绿澄亮,
水畔有两三棵接了果的桃树 .不知道为什么水边绕了圈高高的钢丝栏(CHAIN
LINK) .

“如果没钢丝栏, 我们下去游泳. ” 她说.

“去游泳, 还是去喂鳄鱼? ” 托尼拍了拍露露的头. “忘了刚才对你说的话? ”

“可不是吗? ” 继母说: ” 我们前几年的GINA(狗的名字)就是不听话,
非要跑到栏外去,
结果被鳄鱼吃了, 还是我们的猫聪明, 乖乖的呆在家里, 哪儿都不去. ”
那头大黄猫像是听懂了人话, “喵”的一声跳到继母的怀里.

父亲一旁听了, 大声嚷道: ” 隔壁有个邻居真是可恶, 有事无事就喜欢喂鳄鱼,
乾脆拿自己的胳膊和腿来喂鳄鱼. 要是下次鳄鱼碰上了我,
我非喂它一颗子弹头不可.
吞了我的狗, 我让它也不得好活. ”

“可是爸爸, 鳄鱼是国家保护动物, 你不能随便开枪打死它. ” 托尼说:
“这是法律. ”

“法律? 人命重要, 还是鳄鱼命重要, 一帮疯子造出来的法律, 无用的废物,
把他们捆成一堆乾草喂鳄鱼得了, 别浪费纳税人的血汗钱. ”

露露忍不住笑起来, 她发现托尼的父亲嗓门大, 脾气更大. 任何一个小话题,
都会惹来他无休止的报怨. 她看见继母递来眼色, 托尼便闭了嘴, 收了话,
不再和父亲嚼舌磨牙, 任他一个人自由发挥, 喋喋不休, 骂完联邦政府骂州政府,
骂完州长骂总统, 从肯尼迪一直骂到克林顿 — 一句话归纳总结,
都没一个好东西.

托尼脸红眉扬, 憋不住了, 他说: “爸爸, 我不同意你这样看肯尼迪,
他毕竟为美国的国防强大作出了杰出的贡献 , 与前苏联核武器竞赛,
大军逼压古巴边境, 那种难以想象的白热化紧张,
美国终究成了世界最强的军事大国,
我们应该感谢他, 虽然他在对越南的策略中有过失误. ”

“你懂个屁! ” 老头子把酒瓶往桌子上一打, 颈红脖子粗, 吼道: ” 你才多大,
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天上哪儿游荡,
肯尼迪那死家伙把无数的年青人送到越南去流血牺牲,
他自己却在家里和他的兄弟一起摸梦露的屁股. 这样的总统谁当不下来? ”

露露想笑又不敢笑, 她看见托尼气得发青的脸. 继母走过来, 拿走他手中的酒瓶,
柔声劝道: ” 你儿子好不容易来一趟,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晚餐马上就好了,
有你最喜欢的苹果薄饼( APPLE PANCAKE ), 番茄牛肉泥( MEAT LOAF ),
奶油烘炸鸡
(BUTTERMILK FRIED CHICKEN ). ”

“有 HUSH PUPPY 吗? ” 父亲说: “我记得托尼从小就爱吃. ” HUSH PUPPY
是一道南方的开味菜. 有点类似中国的油炸 煎果. 露露曾给托尼做过几次,
玉米粉作原料, 加牛奶鸡蛋和葱花, 捏成小丸子, 放进油锅里深炸.
入口香酥甜脆,
确实好吃.

好吃的东西, 大多容易长肉. 露露一听那菜谱, 肚子就饱了,
这几样美国的家常菜无非是大甜, 大油, 大肉. 就算有一两盘素菜, 她也不喜欢.
那沙拉, 里面混搅了干奶酪(CHEESE) 和酸奶似的调料, 她早就腻了;
还有那好好的蔬菜, 本来新鲜水灵, 美国南方人却喜欢把它们往死里煮,
三四个小时才起锅, 不是烂黄就是烂青.

她想起遥远的家, 厨房的饭桌上, 白潋潋的砂锅鱼头汤, 汤包和油面精.
打开白烟腾腾的笼子, 里面是粉蒸的排骨和牛肉. 葱姜爆炒的 鱿鱼和螃蟹,
还未端上桌, 香气流转到鼻子, 想一想都流口水. 素菜和汤也是五花八门,
菠菜豆腐汤, 金针榨菜炒豆芽, 冬瓜烧金钩,
绿油油的蚕豆和空心菜……这个季节了应该有苦瓜上市吧? 算了, 别提苦瓜,
露露忍不住盯了托尼一眼.

那一次她好心做了一盘苦瓜炒鸡蛋, 托尼从未尝过, 吃了一口,
苦得一张脸都变形了,
跑去卫生间一阵乱吐, 一口咬定这菜里有毒, 可以毒死人. 他喜欢美国的中餐馆,
可是那些菜, 都是根据老美的口味变了形的中国菜, 里面打工的中国人都不吃.
恶毒一点的人称那是”猪食” — 喂老美的猪食. 可是他就是喜欢猪食,
偏不爱正宗的中国菜. 他总是说韭黄有股怪味, 蹄膀全是肥肉,
说他们美国人从来不吃FAT(肥肉), 曾经指着一盘冬笋牛肉问露露:
那是什么东西?
她解释是竹子的宝宝. ” 竹子的宝宝? “他一脸不高兴, ” 难怪这么难吃,
味道像野草,
可我不是大熊猫啊. ”

也有他爱吃的菜, 露露自创的意大利面条(Italy spaghetti ). 其实也不难,
先把面条煮好放在一边, 再炒牛肉末, 起锅时拌上番茄酱, 蒜酱, 橄榄油,
还有一勺子白奶酱(ALFREDO), 最后把它们全部浇在面条上, 成了粉红色.
他边吃边笑:
正宗的意大利面条调料, 一般是红色或白色, 因为番茄酱是红色, 奶酱是白色,
你却把两种酱调在一起, 调成了粉红色. 不过粉红色的更好吃,
你不愧是个有创造力的烹饪家. 因为吃得高兴, 他满面都是红光, 高声问她:
“知道这伟大的面条谁发明的吗? ”

“美国人发明的. ” 她头也不抬, 故意笑道: “你们伟大的美国. ”

“错了. ” 他认真地纠正她: ” 是马可波罗开船到中国, 把面条带回了意大利,
从此天下闻名. ”

露露忽然笑起来.

“傻乎乎的你笑什么? ” 餐桌边, 托尼用手拍了拍她的肩,
“我看你手拿叉子一动不动,
不是在享受鸡肉, 倒是在研究鸡肉. ”

“味道不好吗? ” 继母忙问.

“不, 不, 好极了. ” 她脸上慌忙补了一个微笑: ” 我在想, 你是怎么烤出来的.

吃了晚饭, 托尼执意要走, 父亲也只好让他们去. 上车前,
父亲背着继母低声问托尼:
“你母亲的身体还好吧? ” 露露心想, 真是难得,
这老头子心头还在挂念结发妻子.
当初不是拿枪举刀, 把人逼跑的吗? 人老了, 积怨也淡了,
总会想起年轻时候的柔情.

***************

(4)

车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七八分钟.

“我们这就去弟弟的家. ” 托尼忽然掉头. 露露先是一楞, 又觉得合情合理,
也就没多问. 托尼知道杰克的房子, 离父亲的家也就只有十五分钟的高速公路.
那是一个清幽安静的社区. 一栋典型的南方乡村式(COTTAGE STYLE )木房,
两层楼,
鲜明生动的几何图设计. 每一个单元图形, 都是奶油黄的主色嵌上玫瑰红的边框.
房子顶端是两个三角形构图, 一大一小, 重叠在一起, 朝上洞开了一面菱形的窗,
朝下是一个不等边形, 一条玫瑰红的直线朝东, 直直走了三分之二,
忽然弯了一个弧,
成了扇形, 下边被高高的一对廊柱撑起, 足有几丈来高. 房子 四围绕着宽绰的走
廊,
一色雪亮的白栏杆. 廊顶上吊起两三盆翠绿修长的植物, 开满了紫色的小花.
花下支起了一张吊床, 床在风中摇来摆去.

” 他们倒会享受生活. ” 上了台阶, 露露心里暗想: “如果嫁给了托尼,
我们至少也该买这样的房子. 像他父亲那样的汽车房是万万不能买的. ”

见了远道而来的二人, 杰克自然高兴. 高谈阔论间, 已从冰箱拿出五六瓶啤酒,
唏哩哗啦往桌子上一放. 他们的晚餐吃得晚,
杰克忙着吩咐妻子莉沙做晚餐的时候烧一份花生汤. 露露明白, 那是托尼的最爱.
她可不敢多碰, 那汤的原料又是奶油又是花生酱, 还加牛奶和鸡汤, 想一想都胖.
难怪与托尼同居后, 她的体重一下子增了十几磅.

“别费神了, 我刚在爸爸那边吃了晚饭. ” 托尼说.

杰克的脸一下子阴了, 口里吐出一声: “老臭屁(OLD FART). ”
露露一旁也听懂了,
知道这OLD FART 是形容又脏又臭的老人, 他就这样形容自己的父亲? 杰克又说:
“别看老头子外面乱糟糟的, 他心头可是有数的, 据说藏了不少的钱. ”
托尼呛了一口啤酒, 咳了两三声嗽: ” 老头子如果真有钱, 他也该买好房子,
有钱的人还住汽车房? 至少也该像你们这样的房子. ”

露露也在一旁插话: “你们这房子真是漂亮. ”

“什么漂亮! ” 杰克鼻子哼哼: “外面漂亮, 里面全霉了. ”

房子的材料用的是Masonite , 漂亮又实惠, 在七十年代的建筑工地曾风靡一时,
哪知道这种材料难经风雨, 八九年的光阴就青春不再, 满脸的麻子点点.
杰克夫妇若早知道, 那会上当. 卖房的人是他的朋友, 他太相信他的谎言了.

托尼安慰他, 美国的房子没有一栋是完美的, 你别老是提你的房子裂缝多,
比尔叔叔的那栋大豪宅, 你去仔细瞧瞧, 裂缝里面居然还爬出来花草.
白宫那栋房子应该棒吧, 总统住的. 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工作过, 说外面好看,
里面到处都在发霉, 三天两头都在修.

“别提房子了. ” 弟媳 莉沙在一旁笑道: “我去德州照顾我住院的母亲,
这房子乱得快成了垃圾站. ”

杰克子承父业, 也是个管道工人. 他心灵手巧, 什么工程都敢接, 找了不少钱.
莉沙一走, 他便不管东西南北. 前院后院堆满了破烂(JUNK).
他喜欢收集一些名牌破车来修, 然后又高价转卖给私人.
于是他的前院躺下两部缺了腿的”林肯”, 后院横放着三部破了相的”凯迪拉克”.
于是乎, 哪还有心思管草坪, 任它花花草草自由成长. 邻居见了,
先也是好言相劝:
你的院子草不割, 灌木不修, 会破坏整个社区的协调美丽,
整个社区的房价都要下跌.
杰克不是不明白, 可他偏要说, 如果你们非逼我割草, 我就买几头山羊来啃草,
多省事啊, 顺带把你们院子的花草也啃了, 要不要试? 邻居们只好当他是疯子.
莉沙从德州飞回家, 奇怪啊, 过去好好的邻居都没了笑容.
再看看乱七八糟的院子,
懂了邻居的冷脸.

“你这个性格, 比父亲还拗 . ” 托尼笑道: “对了, 你和父亲到底怎么了? ”

杰克不想说, 莉莎帮他说了. 几个月前,老头子在外面找到一份工程.
让杰克当他的下手, 本来都说好了, 老子付儿子四十美元一小时,
结果杰克临时变卦,
另外找到份好差, 把他老头子给一脚踢了.

“什么好差啊? ” 露露忍不住插嘴.

比尔叔叔(UNCLE BILL)的大房子要装一个喷水池, 肥水不流外人田,
工程给了侄子.

**********************

(5)

比尔叔叔是托尼父亲的弟弟, 本州高级法庭(SUPREME COURT)的首席法官(CHIEF
JUSTICE ). 跟托尼的父亲截然不同, 比尔叔叔从小聪明好学,
捱到法学院毕业后,
当了律师, 娶了自己的一个女客户 — 造纸业(PAPER CRAFT)集团老板的小女儿.
托尼父亲不屑, 鼻子一哼, 说那女人尽管巨有钱, 但是长得巨丑陋,
不知道比尔的晚上怎么过. 如果换上他, 就是倒贴他一栋城堡,
还不如把他送进地狱
– 也绝不同这样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可 杰克私下对托尼说,
如果自己能娶这样的女人, 再丑也是梦露.

托尼后来对露露谈及此事, 他说他对梦露并没什么兴趣, 梦露是过去的美人,
活到现在可以当他的老妈. 他梦中的情人, 是当今最红的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 他同时笑着追问露露的梦中情人是谁, 露露还没作答,
他就一口断定是汤姆-克鲁斯 (Tom cruise ), 露露跟他说不清楚, 只好应了.
多少年前, 那还是少女做梦的年龄, 身边一大堆女孩迷的都是周润发,
《上海滩》里的周润发. 唯独她不, 她迷的是电视剧《三国演义》里的赵云 ,
七入重围, 长坂坡单骑救 阿斗. 当深明大义的夫人投井自尽, 赵云推墙掩井,
那一刻,
他力大无穷的双臂, 他满面的尘灰和血痕, 何等盖世的英武和豪情!
她心中最纯粹的男人, 素袍雪带, 白马银鞍的赵云, 她青春的梦, 一个人的故事.
对谁都没说过. 不过现在, 她最感兴趣的是托尼没有讲完的故事,
她连忙追问道:

” 你叔叔的老婆娘家那么有钱, 给她的结婚礼物就是一套房子, 什么房子啊? ”

” 那房子可不是一般的房子(HOUSE), 是豪宅(MANSION). ” 托尼说.

怎样的一栋豪宅! 露露终于有了机会一睹其容. 大多数美国人家的房子,
门前院后绿草如茵, 花团锦簇, 尽管有些人家的院落也绕了一圈白色的栏杆,
可是锁不住满园的春色, 来往的路人都将之一览无余 , 而有钱的人家是大不同.
比尔叔叔的豪宅, 是”庭院深深深几许”. 高昂的桔红色院墙,
一路掩映在林深树密处.
与房子的主人通了电话, 镂空雕花的黑色长铁门, 放下威逼的脸,
对客人徐徐打开.
进去了, 车还开了两分钟, 才行到正房的门前. 一路上, 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卉,
毒辣辣的艳媚, 在佛罗里达的阳光下, 每一种颜色都艳到了极致.
玉灰色的台阶上,
有精美的大理石人物雕像, 手执钢枪, 作投掷状,
托尼说他也不认识那个美男子是谁,
大概是希腊神话中的某一个无聊的神. 露露笑问, 你怎么能说人家无聊呢,
托尼回应,
天上本来就没有神, 都是世人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出来的. 二人说笑间,
喷水池的水群忽然冲天而涌, 腾起一片雪白弥漫的水雾, 一串串水珠子迂回低落,
在阳光下发出晶亮的光.

“这喷水池就是杰克包下来的工程. ” 托尼告诉露露: “正是因为它,
杰克和爸爸吵翻了天. ”

“我只觉得不值得, 太浪费. ” 露露摇了摇头, 说: “他们不过是四口之家,
要这些排场做什么. ”

“说的是. ” 托尼点头道: “我要是有这么多的钱, 早买了个游艇下海捕鱼去了. ”

豪宅近在眼前. 威武雄壮的大理石圆柱, 在阳光下反射出眩目的白光.
那两棵遮天盖地的橡树, 托尼说比它们美国的岁数还长, 枝枝须须,
掩映了大半个房子. 二楼四面宽绰的内廊, 看得清粉蓝色的栏杆.
阳光穿过摩挲的绿荫, 晶亮的光泉洒在阁楼玲珑的窗格上,
似乎有些金色的小鸟在上面歌唱. 正房两侧是长长的回廊, 天灰色的顶,
云白色的墙栏, 回廊连接了两栋简洁明快的小房.

“知道那小房子是干什么的? 托尼问.

“关犯人的? ” 露露笑.

一栋是养马的马房, 另外一栋是黑奴的住房. 美国南方的种植园,
早期的庄园建筑都保留了这种风格. 只不过后来的主人把小房重新改建,
不是健身房便成了车库.

下了车, 露露说, 你比尔叔叔这栋房子, 让我想起了两部电影, 一部是飘(Gong
with
the wind ), 另一部是阿甘正传(Forrest Gump). 托尼笑道,
你说的这两部电影都是发生在美国南方.
比尔叔叔的房子就是典型的南方庄园楼(Plantations).

进门见了比尔, 叔叔的皱纹都折成了笑, 抱着他的肩膀直喊他 “MY MONKEY DUDU”

他自己发明的, 一种对小孩子的爱称. 露露只觉得这叔叔比他爸爸还要亲密些.
终于见了比尔叔叔的妻子. 她同托尼一样, 直呼她的名字”安”.
安是个优雅乾净的女人, 尽管不够漂亮, 但绝非托尼爸爸形容的那样丑陋不堪.
见露露对房子有兴趣, 便带着她四处参观.

满眼的金碧辉煌. 金色镶边的水晶大吊灯, 层层叠叠, 从高高的屋顶一悬而下,
支架也是镀金的花瓣形. 四围的墙壁, 饰以繁细复杂的花纹图案,
时不时用金线来勾勒. 那些嵌金镶银的镜子和油画, 烛台和餐具,
重叠了悠远古老的梦. 十九世纪的法国古典台灯, 底座是纯金细雕的小天使,
哪来这么多的金子, 连卫生间的老式抽水马桶也镀了金, 露露看得眼乱,
好像是梦游到欧洲的某个城堡. 正在胡思乱想, 只见叔叔走进来, 问安:

“今晚我们在一楼用晚餐? ”

一楼的饭厅是招待贵宾的地方, 露露刚刚参加过, 镶金的水晶吸顶大吊灯,
墙上是一幅抽象的油画, 脚下是绚烂的波斯地毯, 一色的红木餐桌餐椅,
纤尘不染.
桌面上是考究的银器餐具和水晶玻璃杯, 每一样都典雅素洁, 看起来从容不迫.
好是好, 只是给人一种距离感.

“托尼和露露都是家里人, 不用到楼下去折腾. ” 安说: ”
不如就在二楼的小餐厅吃饭,
我正好有几样东西要给露露看. ”

晚餐桌上, 每个人的面前都多摆了一双钢筷子. 安说: “露露, 你来自上海,
你知不知道这双筷子也是来自上海. ”

露露笑道: “上海虽然有全国最大的钢铁基地, 但肯定不产钢筷子 . ”

可是这些钢筷子确实来自上海. 三十年代初期, 安的外公与朋友合伙,
在上海开了一家钢铁厂, 既当老板, 又当工程师, 每天都勤奋工作.
外公娶了个上海姑娘当妻子, 妻子每天清晨都给外公准备好午饭, 装进盒子里.
有一次却忘记把筷子放进去. 怎么办? 外公自己动手,
在厂房里自己给自己打造了几双钢筷子, 再也不用担心妻子忘记放筷子.

“那你的外婆就是中国人? ” 露露问.

“不是. ” 安摇了摇头: “外公的妻子后来死于一场车祸中, 外公非常伤心,
独自一人回到美国, 也带回了这些筷子. ”

露露低头叹了一口气. 抬眼一望, 这才发现屋子里的家俱奇形怪状, 与众不同.

“所有的家俱都是用钢铁打造的. ” 比尔叔叔笑道: ” 钢的餐桌和椅子, 钢灯具,
钢镜框, 装饰柜子里那一排动物, 看见了吧? 钢鱼、 钢猫、 钢老虎, 钢狮子. ”

全都是安外公生前的作品. 安的外公来自匹兹堡(Pittsburgh )–
那是一个以钢铁闻名遐尔的城市, 那座城市培育了许多像他一样的钢铁工程师.
如果你去过匹兹堡, 你会看见许多用钢铁雕塑的艺术品,
用钢铁构造的整个摩天大楼,
确实不愧为钢铁之城(Steel City ).

露露正想问安, 她是怎样把这些钢家伙运到南方来的.
只见安打开了一个坚固无比的钢柜子, 捧出一对青玉般透明的花瓶.

“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 ” 她说: “也是来自上海. ”

“我们一家人都与上海有缘. ” 比尔叔叔冲露露一笑: “托尼更有缘. ”

安对二人解释道, 她爷爷曾经是个商人 , 在二三十年代, 飘洋过海去了中国,
专程采购各类瓷器, 然后再卖回美国. 但是这对花瓶是珍奇的古董,
那卖给她爷爷的中国商人, 巧舌如簧, 说是从皇帝的坟墓中挖出来的,
整片玉打制的,
价值连城. 她爷爷当宝贝似的捧回美国, 一直珍藏在卧室的密柜里,
去世后才被她父亲接了过来.

“这花瓶底下有几个中国字, 你看写的是什么. ” 安对露露笑道.

露露不敢接. 小时候她不小心, 打碎过母亲的一对景泰蓝花瓶, 遭了打骂.
自那以后,
她对一切易碎薄亮的物品, 总有一种畏惧的感觉. 长大了,
连姑妈送给她的一对玉镯子也不敢戴.

“放心, 打不碎的, ” 托尼看她缩手缩脚的样, 在一旁笑道: ” 打碎了,
我们都留下来给叔叔当奴隶. ”

露露白了他一眼, 小心把花瓶接过了手, 那几个方块字, 像是甲骨文,
又像是图画,
奇形怪状的, 她也不知道. 看了半天, 她说: “这古代的汉字, 我可不认识. ”

托尼说: “你是中国人, 怎么不可能认识中国字. 别不好意思说, 我帮你说:
“你这愚蠢的美国鬼, 这个花瓶才不是古董, 你上当了. ”

露露突然发现托尼疑心很重. 似乎情有可原, 他吃过中国人的亏. 那一年的中秋,
璐璐让他去买月饼. 中国店的老板欺他老美不知, 向他推销了一盒精装月饼,
四个月饼要三十八美元. 他兴冲冲抱着月饼回了家, 结果被她一顿好骂:
你买个美女铁盒子来干什么? 平装的月饼才两块美元, 不是一样的味道?
托尼气极,
抓起车钥匙就要去找老板吵架. 露露拉住了他: 算了吧, 买都买了.
店里人来人往的都是中国人, 如果吵起来引来众人笑观, 露露可丢不起那个脸.

众人大笑. 安说托尼的”翻译”不是没有道理 — 玉不是真玉,
花瓶也可能是个赝品.
不过时间这么长了, 就是假货也成了古董. 露露问她为什么不拿出去请人鉴定?
比尔叔叔马上说, 他坚信不疑这是一件无价之宝, 拿出去唯恐被人碰坏了.

一阵风吹来, 空气中有一股清凉的甜香. “什么香啊? ” 露露问.

“那是我种的香草(MINT). ” “哗”的一声, 安推开了后阳台的玻璃木门.
几十盆青翠的植物, 在阳光下舒枝展叶, 养足了神.

“每种香草的味道都不一样, 这是柠檬香, 你闻一闻, 是不是有柠檬的味道?
这盆矮矮的是桔子香, 角落那一盆, 长叶子开粉红花的是……”

“是薄荷香. ” 托尼接口道: “我妈妈在乡下有栋避暑别墅(SUMMER COTTAGE),
房子周围长满了薄荷香草, 我常见我母亲顺手采一把香草, 冲了冲,
就和蔬菜一起做成了沙拉, 有时候她也把香草放进新做的冰茶筒里, 加一点蜂蜜,
那冰茶的味道简直就是天堂. ”

见托尼描绘得有声有色, 露露一旁纳闷: 他什么稀奇的事都对我说,
怎么没听说她母亲的房子, 乡下避暑的房子. 夕阳的柔光,穿过浓密的橡树枝杈,
懒慵地洒落下来, 薄荷香草的阴影印在地板上, 斑驳而迷离, 恍眼看去,
像一个拉长了的问号.

*******************

(6)

在返家的路上, 露露忽然问: ” 你母亲的乡下房子, 你怎么从未带我去玩呢? ”
托尼听了, 手上的方向盘打了一点滑. 因为速度过快, 露露身子一歪, 叠声道:
“你是怎么了? ”

“没什么, 我忘了告诉你, 那不是我母亲的房子, 是我继父的. ” 他的声音很低,
像是病了, “今天在叔叔家太疲倦了, 我们早些回家吧. ” .

“要不要换我开车. ”

“不, 不! ” 他忽然提高了音量, 又缓了缓气, 柔声道: “露露, 我真的爱你. ”

“我也爱你. ”

太阳还没有落, 天空现出了半个月亮, 墨灰色的月儿印在蔚蓝的天底,
恍惚梦中的的影子, 淡薄而纤瘦.

托尼突然说: “别看比尔叔叔的房子好, 他的妻子也好, 那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比尔在外面有情人. ”

露露惊问: “是吗? ”

“比尔叔叔的那栋房子本来不属于安的,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比尔那时是律师,
帮安处理了不少官司. 两个人最后被捆在一起了, 只好结婚. ”

“那栋房子, 不是安的父母送的吗? ”

“谎言后面的房子, 谁都不知道. ”

谎言后面的房子, 谎言后面还有那不知是真是假的玉花瓶. 托尼说过,
我们生在一个美丽而充满陷阱的世界. 车窗外的天黑了. 大块大块泼墨般的黑暗,
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远处几家温暖的灯火也是倏然而过. 她静默无言,
什么也不想问.

细细碎碎的阳光落在她手上的信纸上, 像一群跳舞的精灵.

“你父母在信上说什么, 他们喜欢我吗? ” 托尼低下身子,
脸上故意装出犯愁的表情.
上一次, 她把两个人的合影寄回了家,

明知他看不懂, 她还是把信放在他的手上, 淡然一笑道: ” 中国的老人都这个样,
只要你两个人好上了, 恨不得快点结婚, 烦死人了. ”

“千万别烦, 明年五月怎么样? ”

明年五月? 他在向她求婚? 露露震了震, 红了脸, 低下头去,
十个手指插进头发里,
上下游移, 头发给扯乱了, 满头的杂草, 窗外是闪烁明灭的星星.
她不是一直盼着这天吗? 盼着他自己把话说出来. 可他的话那么随意, 那么轻,
轻得像风中托起的一片落叶.

她歪着头看他, 也在思量他. 他的大学是靠政府的贷款读完的,
到现在这笔贷款还没有偿完. 再加上信用卡和车的贷款,
五花八门的债务堆在银行成了一座大山. 美国人不是愚公, 天性就不爱移山.
就是欠一屁股的烂债, 依然能悠哉游哉享受阳光和沙滩. 中国人欠了钱,
觉都睡不安稳, 恨不得第二天就还完. 露露不明白, 托尼旧债还没有清,
为什么又贷款买一部新跑车. 他向她许诺, 要给她一个家!
是不是也要给她一堆债?

可她到底还是爱他. 她在他心目中那么美, 直到现在她还醉在梦里.
女人为悦己者容,
也甘为悦己者死. 一周后, 托尼把一枚订婚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 钻石莹洁的光
照亮了她的眸子, 暖进心头, 化作一缕细甜的音乐, 绕过耳畔, 就为这个,
她也得把自己的一颗心掏在他的面前.

“托尼, 既然我们已经订了婚, 我就是你的女人. ” 她取出自己的存折, ”
这是我五千美元的一年定期(CD Accounts), 下个星期就到期了,
你拿它去付你的跑车贷款吧, 你知道, 银行的利息太高了. ”

托尼楞住了, 存折在他的手中沉得像块黄金. 多神奇的中国女孩,
她不是个自费的留学生吗? 怎么会变出了这么多钱. 想想自己, 工作了五六年,
手头没有一点余钱, 除了银行的欠债像雪球一般, 每年都要滚肥一圈.

“这钱是不是你父母的? ”

她摇头: “还记得去年你抓我的情景吗? 那一个夏天, 为了缴付学费,
我在餐馆打了三个月的长工, 挣足了五千. 结果天上掉下一个馅饼,
快开学的时候,
我找到了一份助教的工作, 学费不愁不说, 每个月还多了八百美元的收入.
我便把那五千美元存成了一年的定期. ”

她本想细细告诉他, 那个暑假她天天在餐馆打工, 从上午十点干到夜晚十一点,
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里, 她的腰曾经扭伤, 直到现在还痛,
她的手臂有热茶烫伤的痕迹. 总之, 她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 —
我一个穷学生都有存款, 你为什么要欠那么多的债? 他的嘴堵住了她的话.

“你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 他给了她长长的一个热吻.
她陷入了一个神秘的花园,
乱花迷眼, 每一次呼吸都缠绵成了玫瑰.

玫瑰绽放了最璀璨的光华, 在他们婚礼的教堂. 太阳透过云紫色的彩绘玻璃,
一缕柔光落在她发端的花环. 她裹着一袭银白的纱, 静静站在他的身边,
听神父庄重的宣讲.她抬了抬眼, 看见梦中喜悦的光. 渐渐地, 教堂的蜡烛,
管风琴的音乐, 喧嚣的人声, 都化作云烟远去了.

************************

(7)

他们只是尘世中一对普通的夫妇. 既然结了婚, 那就必须买房子.
有了房子才拥有真正的美国梦. 那一年露露已经毕业,
在市区的一家注册会计公司(CPA
FIRM)找到一份工作. 她的心头画满了房子的蓝图.

“中国人买的房子至少都是两千平方英尺. ” 黄樱子对露露说.
漂亮的黄樱子终于出嫁了. 露露只是没想到, 那么心高气傲的美女, 挑来挑去,
最后嫁给了一个学机械工程的中国学生, 先生虽说相貌平平, 人却很聪明,
博士一毕业就找到六万美元的年薪.

就冲这点, 托尼能够比吗?

“你知道吗? ” 黄樱子的眼睛里晃过一丝阴湿而神秘的光, 像蜘蛛网上的水珠:
“他们说的, 你找了个警察有什么了不起, 挣的钱还没有刚毕业的中国人多. ”

“托尼是没有什么钱. ” 露露坦然面对, 淡然笑道: “好在我还有份工作. ”

“他们还说, 别看有的老美开的跑车, 住的大房子, 可能欠了一屁股银行的债,
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

“这就是他们的传统, 习惯了也就享受了. ”

后来又聊了些不咸不淡的话, 黄樱子走了, 露露心头逼仄的紧,
闷火一下窜到了喉咙,
她一口气喝下大半杯冰可乐, 嗓子还是燥得慌. 她不能怪她, 是她主动邀请的她.
托尼总是不懂, 既然每次都报怨她, 为什么还要选她作朋友. 托尼怎么能懂,
潜在心深处的一股暗流, 时不时涌出暧昧, 较量, 孤独 — 她需要这样的朋友.
再说了, 天天用鸟语同托尼对话, 她的心和舌头都渴望母语的滋润,
只是母语离灵魂太近, 稍不小心, 便会撞疼敏感的心.

“托尼, 我要买这栋全砖的楼房. ” 那天吃过晚饭,
她打开一本彩图的房地产宣传册.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赭红色砖房.
房子的设计模仿了几分比尔叔叔庄园楼(Plantations)的遗风 .
三四根巍峨的白石圆柱, 雪亮照眼, 与赭色的红砖一呼一应,
雄赳赳地烘托出一派气势. 房子最醒目的地方是阳光窗(BAY-WINDOW),
爽朗宽亮,
三面玻璃窗雄赳赳地凸了出来. 房前一片翠绿的草坪, 呈长方形,
四围绕着半人高的白色木栏杆. 栏内的狗木树(DOG WOOD)正在开花, 鲜媚的粉红,
同松树的苍绿配合得明快活泼.

“你说的这栋房子, 就我们目前的条件, 是不是太远了点? ” 托尼接过彩图,
只扫了两眼, 又递还给了她.

“标价二十万美元, 还可以讲价, 再说……” 她打住了,
她本想说黄樱子老公一毕业就买房子, 东看西看, 至少也没低过这个价.

“可是我们的开销那么大. ” 托尼说: “你不是说还想要个孩子吗?
十万美元的房子对我们最合适. ”

十万美元的房子? 还不如呆在公寓别动, 你让露露在黄樱子面前怎样抬得起头!
还有那句话, “你找了个警察有什么了不起, 挣的钱还没有刚毕业的中国人多. ”
饶在耳边, 像热带森林的大蜘蛛在她的脑子里织了密密的网, 每一根丝,
无论纵的横的, 都那么紧逼发亮.

“托尼, 你能不能换一个工作. ” 她忽然托口而出.

“为什么? ”

“不为什么,” 她把房地产的彩图卷成一个筒, 抵在下巴处: “我真的担心你,
担心你的安全. ”

她说的也是真话. 担心的事发生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漆黑的夜, 托尼下了班.
下了班的他自然脱下警察的制服, 换上了便装, 去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餐,
中途他上了一趟厕所. 这时候闹鬼了! 一把寒光四射的刀突然比在他的眼前:

“把钱统统拿出来! ”

“你稍等, 我全给你. ”

托尼坐在马桶上, 可能公还没有办完. 他笑了笑, 不慌不忙往胸口处掏,
掏出来的可不是美元, 一把银亮亮的枪, 迅雷不及掩耳, 只听”砰”的一声,
歹徒脑门心开了朵血红的花.

“你看我是不是英雄. ” 托尼一脸得意的光, 炫耀在露露的眼前.

“你老公真神啊! ” 黄樱子次日听完了故事, 兴奋喊道: ”
那歹徒不知道他是警察,
否则谁吃了豹子胆敢去抢警察? ”

“什么啊, 我可是提心吊胆. ” 露露的牙齿咬着自己的手指头,
喉咙处似有一簇硝烟:
“要是那歹徒也有枪, 动作也快, 托尼不是也没命了吗? ”

**************

(8)

托尼的同事没命了. 那是感恩节的前一周,
托尼的一个朋友在追捕罪犯时因公身亡.
追悼会上, 露露看见遇难警察的妻子, 那一身黑衣的漂亮女人,
长得有几分像妮可.
基德曼, 据说是所中学的舞蹈老师. 她默默地接受人们的拥抱, 咬紧了唇齿,
挺直了腰, 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但她麻木的一对灰色眸子,
让露露想到了万丈深渊下的黑暗 — 没有一点光亮的孤独.

” 我不想成为下一个她. ” 露露在他的怀里哭出了声: “他们告诉过我,
她的宝宝还在摇篮里. ”

“你放心, 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都会照顾她的, 她的孩子国家不会不管. ”
他把她的头抵在自己的胸前.

“可是妻子再也没有丈夫, 孩子再也没有父亲, 马上就是感恩节了,
你让他们一家怎么过? 再多的钱和安慰, 也是廉价的同情, 她绝不会稀罕. ”

” 会稀罕的, 任何人都稀罕, 只要美元聚集到一定的数量. ” 托尼打了个响指,
拍了拍她的脸: ” 再说了, 伤心总是暂时的, 时间会冲走一切, 我们打赌,
不出一个月, 她就会有男人. 她长得那么漂亮, 我要是个单身, 也都会去找她. ”

她盯着他的眼睛出了一阵子的神, 仿佛他变成了从林子里刚穿出来的野人.
过了好半天, 她才说: “你还是愿意当你的警察, 也不管我整日提心吊胆. ”

“你放心吧, 我死不了! ” 他点了点她的鼻子, “再说了, 我最爱枪. ”

警察有常人难及的配枪特权, 那些售枪的专卖店, 也多半喜欢他们,
因为他们非常乾脆, 不像一般的客人东挑西选, 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枪.
家里有托尼新买的枪柜 (GUN SAFE), 专用来藏放各种各样的枪.
枪柜是纯钢造的,
外面漆成了油亮的墨绿色, 粗粗一望, 还以为是个特大的冰箱,
其实比特大的冰箱还要肥, 比叔叔家装玉花瓶的大纲柜子还坚固. 重得死人.
记得那天送货上门, 四五个高壮的老黑, “嘿吃嘿吃”地喝着, 上了台阶,
抬进了家里的客厅. 面对枪柜, 托尼高兴得手舞足蹈, 边舞边笑,
绕着枪柜一圈一圈地转: “哈哈,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枪柜, 自己的枪柜! ”

有了枪柜, 最喜”床上运动” 的他, 把妻子冷落了好几个晚上, 神乎其神的,
居然还不准她睡觉, 强迫她接受枪弹的教育:

两只长的叫来复枪( Rifle), 三支手枪, 清一色的银枪黑把 (一把是357 Magnum
,
另一把是Kaliber 9 mm Para , 最小的一把是Kaliber 45 ACP ) .
露露永远也分不清.

“知道这个小盒子装的什么吗? ” 托尼把一个牛皮色小盒子放在露露的手上.

这么沉! 什么东西啊? 原来里面装满了子弹.

托尼裂嘴笑道: “是我读大学时买的, 价格便宜, 是你们中国产的,
那个叫NORINCO的中国公司. ”

“什么公司? NORINCO? ” 露露揉了揉瞌睡的眼睛: “我从来就没有听说过. ”

“可是在我们美国, 凡是爱枪的人, 都知道NORINCO. ”

露露定睛一看, 看见了手中盒子的一串字: “CHINA NORTH INDUSTRIES
CORPORATION ”
, 不就是中国北方工业公司吗? 在中国谁知道它的简称是

NORINCO, 想不到它到了美国还家喻户晓. ”

“我要睡觉! ” 露露眼皮打架, 可托尼并没有放过她, 在她的耳边大放厥词:

“在美国, 大家达成了共识, NORINCO生产的子弹都是劣质子弹.
你知不知道子弹有两种, 一种是不腐蚀型(NON CORROSIVE),
另一种是腐蚀型(CORROSIVE), 不腐蚀型的子弹用了后也不用擦枪管,
可NORINCO生产的子弹明明是腐蚀型, 却谎称是不腐蚀型,
活活折损了我心爱的枪.
气死我了! 这样的谎言, 当美国人都是傻瓜整啊? 也就骗得了我一次! ”

“活该! 那是你自己懒, ” 露露疲惫地瘫在床上, 半梦半醒, 被托尼聒噪得心烦,
支开半只眼, 大声喝道: ” 枪用了就得擦, 越擦越亮越好用, 亏你还是个警察!
这个都不懂. ”

第二天醒来. 托尼临出门时, 没有像往常那样同她吻别. 她没有在意,
开车去公司的路上, 昨夜的事又在她的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难道就要和这个爱枪的警察过一辈子? ” 她问自己.

*******************

(9)

又过了些日子, 托尼早出晚归, 天天都在忙, 露露也忙,
她业余时间准备注册会计CPA的考试, 每天生活像打仗,
又回到了在国内准备托福GRE
的那种紧张. 她有好长的日子没有同托尼做爱了, 也没觉得有什么.
买房子的事似乎也暂时搁浅了.

CPA的考试磨死人. 她考了整整两天, 四个部份, 捱到最后的”金融会计”
(Financial
Accounting )那套题, 窗外电闪雷鸣, 暴雨似乎打进了考场, 淋湿了她的头发,
眼睛里的字母全在水波中浮荡 .

那些只不过是她思维极度疲惫时的幻觉. 考完了, 人也虚脱了,
但意识还盘缠在考题上. 周围老美的声音像几片羽毛在空中翻飞: ”
这CPA的考试,
不仅是在考智力, 更是在考体力. ”

她给托尼挂电话, 想告诉他, 外面雨太大, 开车不安全, 她想等雨稍小时再回家.
但是托尼没在家, 他会在哪儿? 今天是周末, 他知道她的考试. 她心慌意乱,
也顾不得暴风骤雨, 驱车回家.

刚一回家, 托尼一脸的雨水也进了门, “露露, 告诉你个好消息, 我不当警察了,

我有机会去司法部(DEPARTMENT OF JUSTICE )上班. ”

她心头一空, 像掉进了一个晕沉沉的世界, 脑子里乱腾腾地吵,
她依然还坐在CPA的考场吗? 有一道难题, 似曾相识, 就是做不出来,
只是时间到了,
她必须交卷.

“可是你说过, 你爱枪更爱当警察. ”

“可是你说过, 你天天为我提心吊胆. ”

他原来是为了她? 她怔了怔, 坐了下来. 半天没回过神来, 好像还在考试.
托尼已经把她抱到卧室的床上. 他给了她深长的一个吻,
她感到自己化作一滩水被他双手摊在怀里. 好久没有这样缠绵了, 肉体一近,
心似乎也近了. 倚在他的怀里, 她什么也没问, 看见窗外的暴雨停了,
一轮满月从云里出来, 白亮得怪异, 像在洗衣粉里浸泡过.

“托尼, 你真的为了我不当警察? ”

“那还用问吗? ” 又是缠绵一吻. 缠绵之后, 他给她讲了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
正是冷战高峰期, 美苏抗衡, 争霸天下. 那时候他刚上小学, 老师常常教导他们:
我们一定要时刻警惕共产党, 说不定他们就躲在我们的床下. 大人的神色,
紧张的舆论, 把孩子们个个弄得人心惶惶.

“那时候的每日每夜, 我都在提心吊胆. 床下藏了共产党, 会在深更半夜冒出来,
把我一枪打死. 但是现在呢? ” 托尼把露露抱得更紧了, 笑道:
“现在共产党不仅从床下来到床上, 还躺在我的怀里, 我却对她充满了爱心. ”

“更充满了戒心吧? ” 露露随口一笑. 满屋子的浓黑, 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过了一周, 是露露的生日, 恰逢周末, 他说要带她去远行. 去哪儿, 他不说,
只是请她上车. 车子一直朝北开. 那是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

望不到边际的湖水叠在她的眼前, 蓝若宝石又碧若翡翠. “放心,
这不是佛罗里达,
湖里没有鳄鱼, 待会儿我们可以下水游泳. ” 他对她笑道: “周围都没有人,
我们还可以裸泳. ”

半月形的湖弯边, 几棵老树, 枝叶重叠纵横, 婆娑出遮天盖地的浓荫,
罩住了一栋灰青色的木房子. 那栋木房子,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乡间别墅,
老美叫SUMMER
COTTAGE.

“我朋友的房子, 我特地租来为你过生日. ” 他吻了吻她的脸.

她满心是喜, 同他入了房. 房子不大, 但也有三间卧室, 厨房和卫生间.
主卧室乾净清爽, 天蓝色的窗帘, 天蓝色的床单, 肯定先前有人打扫过.
她打开冰箱,
里面有她最爱吃的芒果和核桃冰淇淋(BUTTER PECAN ICE CREAM),
她惊喜地冲他一笑.
他把她拉回卧室, 让她闭上眼睛, “1, 2, 3, 4 ” 他突然捧出一大束的红玫瑰,
照亮了她的眼睛. 浓郁的芬芳, 一生也忘不了的芬芳, 醉了…… 第二天清晨,
他们推开窗户, 扑面而来的薄荷幽香, 清凉凉, 甜森森, 一直香到了骨子里头.

这薄荷的香, 是一种叫SPEARMINT的香草发出来的. 他指给她看, 香草 一蓬蓬,
野生在房前屋后, 油绿色的长尖叶, 顶端开着浅粉红的小花.

“我想起了. ” 露露的脸, 像一朵水中开放的花: ” 在你比尔叔叔的阳台上,
不是有这样的香草吗? ”

托尼”哦”了一声, 清晨的阳光穿过天蓝色的窗帘, 他侧过身子,
斑驳的暗影落在他的脸上.

“你不舒服吗? ”

“不, 我在想我们是去划船还是游泳. ”

黄昏时, 夕阳熔金, 烧透了半天的云霞, 火光也蔓延到湖面上, 长蛇般的金光,
随波逐浪, 荡漾在千里碧涛之中. 他们坐在廊前饮冰茶, 托尼顺手采了几片香草
的叶子, 放入两人的茶杯中. 于是冰茶流动着薄荷的芳香, 沁进了她的五脏六肺.

“以后赚了钱, 也去买栋避暑小楼, 就象这样的. ” 她问他:
“知道这栋楼多少钱吗? ”

“两万? ”

“什么? ”

“那是三十年前的价格, ” 他心不在焉地笑道: ” 要是现在,
加上这一大片靠水的宝地,
应该卖得了三十多万. ”

那就不敢痴心妄想了, 露露叹道: “我们连自己的房子还没买呢. ”

“我们的房子, 按理说也该买了. ” 托尼慢腾腾地说: “你先看着吧,
我最近的新工作才刚接上手, 千头万绪, 也不知是否干得长久.
我还有三个月的试用期(PROBATION PERIOD).”

联邦政府的工作, 也不是百分之百的铁饭碗, 她理解他.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落在她的眼睛里, 像飞去的水鸟. 她笑道: “房子的事,
我们明年再说吧. ”

****************************************

(10)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门铃响了. 露露眼睛一亮,
黄樱子怀抱一蓬粉嫩娇艳的樱花.

“带给你几分春天的气息. ” 黄樱子喜气盈面, 把樱花插入盛满清水的玻璃瓶子,
“我家后院的樱花树, 刚刚开了花. ”

她家后院的樱花都开过两次, 露露到现在还窝在公寓里.

“托尼又不在家? ” 黄樱子问: “他好像比他从前当警察还要忙? ”

“好美的樱花. “她没有直接回答黄樱子, 眼睛只是盯着樱花看,
“樱花本是日本的国花,
可老美却把它叫作中国花 — Chinese Blossom . ”

“是吗? ” 黄樱子抬起了头, 笑道: “跟老美生活在一起, 确实可以学不少的词汇.

“这算什么词汇. ” 露露笑道: “记得那年春天还在学校,
商学院大楼门前有棵樱花树,
有位日本同学问老美, 这花英文怎么说. 老美说是Chinese Blossom,
日本人立刻丧起一张脸, 说这花明明是日本的国花, 怎么到了美国成了中国花? ”

黄樱子忙说: “哈, 日本人就是这么敏感. 公司里有个日本女孩, 是我的好友,
常被客户误当成韩国人或越南人, 感觉受了侮辱, 对我说她很不舒服.
她以为她日本人多高贵啊, 没见她在老美面前笑得才叫个灿烂. 两个字: 烂贱! ”

好像有只过亮的灯泡在眼前晃得难受, 虽然露露也不喜欢那个日本女人,
可她更不喜欢黄樱子夸张的表情和语气 — 既然是好友,
背地里损起来这般挖心刻骨.
还不知道她在人前又怎么说我? 女人的友谊, 夜空中烟花的碎片,
玻璃盒子里华丽的假钻戒指.

黄樱子又说: ” 露露, 你们为什么现在还不买房子呢? ”

“快了, 等托尼这段时间忙过后. ” 她只能这样敷衍黄樱子.
她疲乏地靠在沙发上,
嗅出樱花一股奇异发酸的味道, 那味道化作一只毛乎乎的爪子,
伸进了她的五脏六肺,
在里面一阵乱搅. 她奔到卫生间吐得个天翻地覆.

“露露, 你是怀孕了吧? ” 黄樱子的声音像飞娥停在她的耳朵上.

夜深了, 托尼像幽灵一样回了家.

“你为什么要关你的手机? 你今晚到底去哪儿了? ” 她怒问. 他半天没有反应,
只是低头, 面上似有斑驳的暗影.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 她好不容易静下气来.

“有一件事我也必须告诉你. ” 他似乎鼓起了勇气.

“我怀孕了. ” 她先说.

“什么? ” 他从沙发上立起来, 又后退了一步, 他难道怕, 有什么可怕?
“我们不是避孕了的吗? 怎么可能…… ”

“也有意外的时候啊. ” 她遏住心头一点即燃的火苗子, 平心静气地说: ”
正好我们准备买房子, 买了房子, 正好可以养孩子. ”

” 不, 绝对不能要这孩子. ” 他神色骇异, 死死盯着她的腹部,
腹部下面似乎有个鬼怪正在张牙舞爪. 他头一歪, 遽然一个哆嗦,
身子顿时麻了半截,
忽然趔趄向前, 半跪在她的面前. 口齿不清道:

“我可以给你买最好的房子, 但绝对不能要这孩子. 我……我都告诉你. ”

窗外的月亮像一把晶亮而尖利的弯刀, 割破了黛蓝的夜空, 那晕黄模糊的伤口,
没人看得见.

****************************

(11)

露露的牙齿凝了冰, 那一种尖锐的”唇亡齿寒”.

瞒着妻子, 他在外面早有了女人. 男人都有花心的基因. 有了时机, 就要发作.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 就是露露在葬礼上见到的那个漂亮寡妇. 生命就是一出戏,
人人都在演戏. 台词就是谎言.

很早以前, 她和他就相识了, 那时他还没有认识露露. 丈夫死后, 她给他挂电话,
开始只不过去帮点小忙: 厨房的墙壁裂了缝, 前院的浇水系统有点毛病,
车库的门开始不听使唤…… 后来, 她不给他挂电话, 他也主动上门. 他说,
你的无花果树(FIG TREE)需要剪枝.

八月的天, 无花果已经结果. 还需要剪枝? 她媚然一笑, 知道那是他的借口.
满树的无花果, 紫黑的, 酱黄的, 熟透了, 纷纷往下坠, 坠在草地上,
太阳晒了一天又一天, 月亮照了一夜又一夜, 烂熟的果子开始发酵,
酒一样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你比酒还香. ” 他说.
他们就沉醉在这酒一样的香气,
什么都忘了. 不远处摇篮里的宝宝, 刚刚醒过来, 天真无邪的一对蓝眼睛,
眨了眨,
好奇地看他们呻吟着, 颠来倒去.

眼前一阵黑, 像乌鸦一闪而过的翅膀. 这可恨可耻的人, 她真想尖叫,
再给他一个耳光. 可她只是低下头, 笑了笑, 声音细如要烧断的银丝,
“你既然爱她这么疯狂, 为什么不对我明说, 我可以给你自由. ”

“可我最爱的是你, 我曾经对她说过, 无论如何, 我也离不开我的妻子. ”

她不知道, 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谎言, 她应该相信还是怀疑. 她浑身发软,
也发热.
他依然跪在她的面前, 不抬头地说: “你打我吧, 随便怎么打都行. ”

“托尼, 你起来, 美国的教育没有下跪和打骂. ”
她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沙发上,
他愧疚的眉眼反让她心酸 — 或许他只是好奇贪玩, 进了密林, 一不小心迷了路.
回不了家的孩子, 她的孩子.

到底是个好孩子, 自己认了错. 又是初犯, 她应该原谅他.
母性的光热打开了她的心,
她把他的头抱在胸前, 柔声道: ” 我可以原谅你, 但是我不明白,
我们为什么不能要孩子? ”

一个故事套着一个故事, 一个谎言连着一个谎言. 他必须说下去.
他曾经以为她很乾净, 最初的时候, 根本没采取措施,
况且她喜欢和他无遮无拦的触动. 就在昨天,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可没有毛病,
你应该也没有吧? 她笑了笑, 只说: “还行吧. ” 看她那暧昧模糊的神情,
他忽然火了,
什么叫”还行吧” , 是就是, 不是就不是, 黑白分明, 没有灰色的答案.
见他较了真,
她也只好坦承, 两年前, 她得过一种性病, (chlamydia, 一种常见的美国性病.
据说在美国, 每年有400万人感染上chlamydia. ) 但是她已经医好了.
她自己倒是有了抗体, 就不知道会不会传染给别人. 她满不在乎地拉开抽屉,
把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子扔在他手上:

“这是我吃剩下的, 你继续吃吧, 或许有点用呢. ”

那白色的药瓶子在他手里变成了变成了白色的炸弹 — 他游戏的代价.
他怨得了谁?
虽然并没有不适的反应, 还是订好了看医生的时间.
他本想瞒着露露,等见了会诊结果再定夺, 哪料到露露怀上了孕,
极想要这个孩子.
谁也不知道其中隐匿的火苗, 再厚的纸也包不住这团火.

“露露, 你能原谅我吗? ” 他流泪了.

一把剑穿过她的胸口, 再把她倒插在墙上. 她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响.
血流出来了,
变成黑色的蝙蝠, 在她眼前飞来晃去. 她出乎意料的平静,
是那种惶恐到了极值的平静, 正如视死若生.

“托尼, 你起来, 我问你几个问题. ”

“你说. ” 他不敢看她.

“你调离工作是不是因为她, 你经常很晚回家是不是因为她? ”

露露没有猜错. 托尼调离警察局正是因为她, 他们的”好事”被同事知道了,
传到局里,
影响极坏. 虽然美国是个尊重个人私生活的国家, 但死去的战友毕竟尸骨未寒.
托尼只好请比尔叔叔出面帮忙. 他谎称露露整日提心吊胆, 不愿让他当警察.
比尔叔叔, 本州高级法庭的首席法官, 动用了自己的关系,
给侄子在司法部找了份轻松的好差. 他自以为帮了露露的忙,
没想到帮了露露的倒忙.
托尼如鱼得水, 有了更多的自由在外面乱来. 回到家里,
对自己的妻子还是怀着一份羞愧. 而露露因全心准备CPA考试,
把丈夫微妙的情绪忽略了.

她屏不住呼吸, 堆积的悲愤压塌了最后的平静:”你给我滚, 给我滚,
我永远也不要见你. ”

“但你必须同我去见医生, 明天就去 ”

她咬牙切齿, 一把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起身跑向卧室, “啪”的一声巨响,
门坚决地锁上了.

“我要找出你的枪. 你枪柜里的枪, 枪, 枪….” 她高声喊, 喊给自己听,
也喊给他听,
可她哪打得开枪柜. 枪柜上的保险密码是四位数, 托尼告诉过她. 她
哪曾用心记过.

毕竟当过警察, 托尼处变不惊, 再说那保险号码他经常在变,
他知道露露摸不到武器.
他在门外叹道: ” 露露, 你就是要打死我, 也等我把事情说完. ”

“你什么也别说! 被你活活气死, 还不如自己一枪解决了事. ”
她逐渐嘶哑的声音,
像黑夜里中箭流血的猫头鹰.

“我必须说出来, 哪怕我们明天就离婚. 露露, 我真的有钱. 你如果选择离开我,
我也会把所有的钱给你. ”

“你有钱? 托尼? ” 她突然狂笑: ” 你欠银行的那一大堆钱,
也想全部砸在我身上,
你好有良心! ”

**************************

(12)

“不, 不, 那些钱, 我从来就没对你说过. ”

他从来就没对她说过.

他父亲给了他五千美元的西佛吉尼亚铁路股票, 作为给儿子的结婚礼物.
二十年前的股票, 早涨了十多倍. 继母不知道, 杰克也不知道, 父亲嘱咐他,
除了自己的妻子, 谁也不能告诉.他的保密工作很好, 连同妻子一道瞒下.
他带她去郊外度假, 那湖畔的乡村别墅, 他说是他朋友的, 他撒谎也没脸红,
其实是他母亲的. 母亲从去世的继父手中接过, 唯恐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
很快转给了儿子. 如果现在出手卖掉, 至少也是三十万, 但托尼不急,
他愿意再等,
等新的高速公路通了, 等附近的SHOPPING MALL(购物中心)
和高尔夫球场建好了……

“我看见新的沃尔玛(W-MART )正在动工, 离我们的房子也就三英里, 不出五年,
地价又要翻一倍. ” 他兴奋地说, 希望她也能分享他的兴奋.

“管我什么事? 你的东西! ”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带上你的股票和房子搬到坟墓里去吧. ”

夜深了, 她半梦半醒蜷曲在床上, 那些过去的, 现在的, 走过的路,
月光下的细节,
像水一样在她面前流过. 她觉得自己一直罩在玻璃瓶子里, 欺骗的玻璃瓶子,
虚假的透明美丽, 如今这瓶子爆裂了, 碎片扎在她的头上脸上, 她躲不掉,
只好看着血慢慢地流出来, 满脸满手的血, 稠腻而冰冷. 却有一种异常的快感,
她嗅到了新鲜刺凉的冷空气.

如果不是这出乎意料的一场祸事, 揭开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秘密,
她进了阴间也是一个糊涂鬼. 可她还能怎样,
她手头的绿卡还没有转正(美国法律规定,
临时绿卡要结婚两年才能转正). 她的爱, 她的婚姻都赔进去了,
曾经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 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 他可是在跟她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