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桢与周恩来的交往


    周恩来与吴国桢,对于中国20世纪的这样两个人物,用吴国桢夫人黄卓群女士的话来说是“同窗不同路”。“同窗”指周、吴两位是当年南开极要好的中学同学。“不同路”是指他们两人在政治上的分道扬镳。周恩来固可不说,如果开一份吴国桢的简历:南开毕业考入清华,清华毕业负笈北美。北美五年,获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系哲学博士。归国后投身政治,加入国民党。曾任蒋介石侍从室秘书,后任汉口市市长。抗战爆发,任陪都重庆市长。光复后接连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部长、上海市市长。去台后又官拜“台湾省主席兼保安司令”。这样一个“芝麻开花”的履历和中共领袖之一的周恩来自然是“道不同”了。尽管后来(1953年)吴国桢和一手提拔他的蒋介石也割袍断义,离台赴美,在北美痛揭蒋氏父子的党国体制,但这并不意味他反蒋就认同周。作为一个有着留美背景的自由主义者,他反蒋就是反专制。因此,从他一生看,他反蒋(后半生)同时也反共(一生),但并不反周。非但不反,“道不同”却“相与言”,而且私谊长存。


    同窗南开


     约七十年前,周、吴相识于由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在天津创办的私立南开中学。吴是学校中最小的学生,小周五岁,比周低一年级。他们的相识乃至熟识,当属偶然。1915年,南开中学的壁报上有这样一则以孟子的话作的灯谜:“犹兽之走圹也,打一新名词。”等到谜底公布后,这新名词却是“田径赛”。顿时学校哗然一片,有人觉得牵强,更有人认为这是骂人。尤其是那些参加田径赛的学生,愤愤联名,要求学校查明处理。学校正在为难时,周恩来主动站了出来,承认灯谜是自己出的,并且表示道歉。周的举动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只是有些运动员余怒不息,周便个别地到其宿舍,当面致歉。吴国桢的哥哥吴国柄便是学校享有名气的田径运动员,周是特地向吴国柄道歉时而吴国桢又在场才有了以后正式的交往。几天后,周恩来路遇吴国桢,主动问及那天自己向吴的哥哥道歉时,吴在一边写什么。吴答“写日记”,周恩来连称“好极了,好极了”。以后周经常阅读吴的日记,还在自己办的学生会的会刊上将其摘要编出。


    在南开,周恩来是各项社群活动的积极分子,而且他还喜欢拉吴国桢和吴的另外一位李姓同学参加。由于三人经常接触,有些学生称他们为“三剑客”。这一次,南开要举办讲演比赛,周报名参加,还动员这两人一道报名。由于吴、李两人那时还没有见过讲演什么样,表示要先看看再说。结果周一人上场。据吴回忆,周讲得不错,只是面相比较女性化,声音偏尖而深厚不够,结果得的是第五名。


    由讲演三人对演话剧也产生了兴趣,周扮演的是女性角色,李也有了个角色,因为吴国桢自小爱笑,一笑则一发而不可收,哪怕就是拼命掐自己手心也无济于事,当他看到周的扮相后忍俊不禁,所以无法登台。这一次,是张伯苓的弟弟张彭春从美国学戏归来,他编了个《一元钱》的剧本,女主角非周莫属。两朋友转而鼓励吴出演,也让他演个女性角色,不过是个丫头。为怕他笑,还特地作了补台的准备,一旦吴笑,那太太就说:你这丫头,没事就笑,你还是回家等着我打你吧,不必跟我去了。并让吴听了这话,往后台跑去便行。演戏非吴所长,但周恩来扮演的角色却非常受欢迎,以至收到大量向他表示崇拜的信件。


    也就在排戏的过程中,周恩来提议三人结拜为异姓兄弟,吴国桢首先赞成,李姓同学也点了点头。后来,正在周恩来考虑选择一种庄重的仪式来结拜时,李姓同学说只要感情真,结义倒不必。如果结义,彼此就要以大哥、二哥、三弟相称,这样太露痕迹,反而不好。但既然兄弟感情特殊,也要用特殊的方式来表示。现在民国都称名而不用字,我们不如用字来彼此称呼(以后周就称吴为“峙之”,而吴称周为“翔宇”)。李的说法是托辞,周吴都感觉到了,但不明原因。周恩来有个特点,凡事都要弄个清楚。周后来曾为此事专门到李家拜访。李父虽未明言,但意思也表达出来了。原来李姓同学三代单传,按迷信说法,结拜兄弟可能有不良后果。这已经是1917年春夏之交的事了,因为李有心思,三兄弟结拜未果。周甚至主张和吴两人先结拜,然后再说服李。吴认为让李知道反而不好。这期间,周恩来曾到吴国桢在北京的家,并拉他到照相馆去照相。当时周身着薄长衫,吴也想如此穿戴,但吴母没同意,硬叫他穿学校的童子军制服。就是这张七十年后又到了吴国桢手上的照片,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周吴两人的结拜纪念了。


    照相过后不久,三个好友就在南开分手。这时南开已经由中学而大学,周留在了这里,而吴则考入北京的清华大学。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周在南开组织学生罢课,并被监禁几天。吴也参加了清华学生的游行,以及后来的校园抗议活动(驱逐校长),这个运动的领头人就是罗隆基。


    街头偶遇


    吴在清华时,曾收到过周的信,说他打算去法国学习。临行前,周还专门到清华,因为清华园中从南开来的学生甚多,周是特来告别,几乎每个人都寒暄过了。可见周为人交游既广,又为事精细。在吴国桢眼中,那时的周恩来几乎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儒家信徒。晚年的他曾这样表示:如果那时有人告诉我,周将成为一个共产主义者,我敢用我的生命打赌说不会。


    吴国桢是1926年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回国的。这时的周恩来已经是共产党的“有名人物”了,同时也是一个被一般人认为的“危险人物”,而此刻吴国桢尚未出道,在国民党那边谋个职员,科长而已。按照吴的口述,1927年他在上海时,曾经路遇一次周恩来。关于这次路遇,吴本人的口述倒很简单,而他夫人黄卓群的转述,却较详切。


    那是一个星期日,吴乘电车去法租界探访朋友,途中一车站,吴见一人赶上电车。那个人开步走路及上车的步态,让吴立即感觉到这是周恩来。正起身要过去,电车启动,车身一晃,吴复又被晃而坐下。却见来人上车后,手把车柱,眼光向全车一扫,见到吴时陡然一愣,随即目光转往别处,不再回视。这时隔着人群,吴看见了此人的侧面。头上带帽,低压额角,颊上留有胡须,不像周恩来。吴不禁有点迟疑。可是观其眼角,又觉十分相像。然而此时,那人突然把身一转,完全背对着了吴。不想这转身的动作,使吴又确认此人为周无疑。吴知道这是化了妆,而且对方不愿意认自己(请注意,这时是国民党“清党”的1927年)。在吴心想,也许周有急难,自己不能置之不顾。于是他挤到对方身边,低低地喊道“翔宇,翔宇”,对方却推说不认识。双方在欲认不认时,车到一站,车门刚开,那人几乎是跳下车去,头也不回,匆匆消失在人流中。


    以后,吴有机会见到周恩来时,曾当面问及当年电车上的事,周予以否认。以至那次路遇,在他们两人之间,尤其对吴国桢,成了个悬案。


    两次宴请


    真正等到两人正式见面,则是十年后的1938年了,因抗战而国共合作,共产党又可以公开化。此时,吴国桢已是国民党的汉口市市长了。


    那天吴下班回家,夫人黄卓群说:你的共产党的好朋友今天来看你了。吴讶问是谁,黄说是周恩来。吴问夫人,你看见他了吗?夫人说他丢了张名片给佣人就走了,自己并未见着。吴拿过名片当即就去了八路军办事处的驻地。一勤务兵应门,吴表明身份,他就接引吴进了屋。吴刚坐下,周恩来就从里屋出来,一面与吴握手,一面叫道“峙之,峙之”,吴接握双手,也不禁回叫“翔宇,翔宇”,毕竟从清华最后一次见面,到彼时已经二十年了。可是,喊过各自的私字后,两人居然长久地相顾无言。由于吴比周小五岁,少长有序,所以和周在一起,吴都是让周先说话。这次也是这样,吴等周先开口,可是周只是仔细看吴,而且看了又看,并无说话的意思。不安之下,吴只得开口道安,无非住地是否合适,需要什么帮忙。周的回答也很简单。彼此应答之间,没有兄弟的亲热,却显出了因“道不同”而形成的“隔”。


    隔了好一会儿,周仍无言。吴又张口:我们二十年不见,今天你到汉口,我想请你订一时间,我与夫人请你晚餐。不请外人,只请南开旧日同学陪你。你说好吗?周说“很好”,于是订在六天之后,吴便告辞,周亦未挽留。前后不过十五分钟,两人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客套完了。


    等吴国桢回家后,和夫人商量这一顿饭怎么请,却发现是个难题。二十年的弟兄不见面,吴此时又是汉口市长,好好请一次,本在情理之中,且也不困难。但吴夫人犹犹豫豫,她试探着说:汉口最好的厨子是银行公会的厨子,最贵的酒席是三十六元一桌的。我们就这样办,好吗?可未待吴说话,自己却又摇头:不好,不好。他是共产党,共产党天天骂国民党人是贪官污吏,只图自己享受,不顾民众福利。我们请他,他如问起这宴席是何处叫的,我们如实说,这不是证明了共产党的话,官僚阶级和买办阶级攫取特殊权力了吗?汉口平常酒席只十六元,它却贵上一倍多,就算周恩来相信你不贪污,但传到其他共产党人那里,不就间接证明你也贪污吗?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与其奢也宁从简”,就叫一桌十六元的普通席。


    宴请那天,到吴家的都是南开同窗,他们对于这位共产党著名人物有一种神秘心理,想先向吴打听一下周的情况,因此,不约而同提前一刻钟到场。可惜,他们不知道,吴同周的接触也只比他们多了十五分钟,还没说上几句话。好在周很守时,彼此寒暄入桌后,吴以为旧日同窗满可以自己向周发问了,但大家反而默然。直到彼此敬酒时,气氛渐渐融洽。大家也只谈南开旧事,借以回到二十年前的生活。最后是周恩来说,时间不早了,客走主人安。我想和主人商量一下,我住的地方不宜宴请,但想借主人这块地方请大家一次。主人什么都不用过问,酒席由我供给,日期则由大家决定。要紧的是原班人马,一个都不能少。


    很快,第二次聚会的日期到了。那天吴特地提早下班回家准备。刚进家门,夫人黄卓群迎面就说:糟了,我们上次叫席叫错了。吴不明所以。夫人问,你知道周恩来今天叫的席是哪里的?不待吴回答:他叫的是银行公会的。那银行工会的大师傅已经来了,这席一定是三十六元一桌的了。


    这次是周恩来提前十分钟到来。由于是第二次见面,大家的拘束感没有了。入席后,有个叫段观海的南开同窗,时任国民党外交部的秘书(后升任大使)。菜刚一上来,他就睁大了眼,看了看,甚至又拿起筷子夹了块冷盘里的肉尝了尝,接着就叫喊起来:这是汉口最好的酒席,一定是银行公会大师傅承办的,恩来,是不是?


    周恩来笑容满面,点了点头。


    当周恩来向全桌同窗敬酒时,那位段观海又喊了起来,这是陈年上好的花雕!


    如此好的酒菜入口,又是共产党人请客,共产党著名人物的神秘感当然也就没有了。还是这个段观海,笑着对周恩来说:恩来,我有一事一直闷在心里,现在有机会问你,希望你不要怪我莽撞。你能欣赏这花雕,当然知道这好酒难得。据说,八路军过贵州,把所有茅台陈酒和造酒的炉子都毁坏了,这又何必。


    周是笑着回答的:是的,我们把茅台陈酒都带走了,但没有毁坏造酒的炉子。造酒的工具是当地人民生活所需,我们没理由毁坏它。当然,我们行军到处需要火酒,只好把能带走的酒都带走了。


    段观海话头一转:恩来,你这酒席是汉口最好的,我知道它是三十六元一桌。加上这样好的花雕,今夜你破费约在五十元,那么你的薪金是多少呢?


    周简单地说:五块钱。


    轮到大家吃惊了:那么,你怎么付得起这顿昂贵的饭钱呢?


    周依然笑着说:这顿饭钱由组织出,是组织允许我可以用这笔钱请你们的。


    段观海因为正坐在周恩来身旁,周今天穿的是缎子狐皮袍。段伸手把周的皮袍翻了一翻,说:这是上好的狐皮袍啊,价值可到百元。难道也是组织供给你的。


    周说:是的。


    有人又问:你们的伙食费是不是也由组织供给?


    周答:是的,每人每月发五元,只为私人零用。


    那么,有没有什么东西不是组织提供的呢?又有人好奇。


    周说:你们知道,我们是共产党人,我们共享一切,我什么也不占有,组织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


    这时,坐在旁边的段观海再也忍不住了,他哈哈大笑:


    “这样我也可以做共产党员了!”


    本文选摘自《温故(之二)》(尔建著刘瑞琳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9月版)。
 
    稿件来源: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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