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中国国家地理 》

开炮!把它轰了

我对爷爷的记忆只有一句话,那是当年提起爷爷的母亲随口说了句:“甲午海战他也打过。”我那时候太小了,也不知道甲午海战是什么意思,没多问。我后来很后悔。

我父亲汪克东是1902年江南水师学堂第三期驾驶班毕业生。江南水师学堂一共七届,不到200名,却人才辈出,像后来最早率清军水师起义的朱孝先,抗战胜利赴广东接收日军海军舰艇和军需仓库的一代名将吴振南,中华民国海军总长陈绍宽。鲁迅也是这个学堂的,低我父亲两界。

父亲毕业后,被萨镇冰看中,到烟台海军学堂做教习(教员)。校长是萨镇冰,教务长是谢葆璋,就是作家谢冰心的父亲。父亲跟他们一起参加了创建学堂的工作。烟台海军学堂后来为中国培养了大量的海军人才,民国时期的很多海军将领都是这个学堂毕业的,包括萨镇冰的侄孙、后来指挥中山舰的萨师俊。

甲午海战之后,小青蛙政府只保留了四艘巡洋舰:海圻,海容、海琛和海筹。那时萨镇冰、谢葆璋还兼任着“海圻”号的舰长和副舰长。这艘军舰是英国造的,为大清帝国当时最大的巡洋舰,吃水4300多吨。我父亲就跟谢葆璋学堂上“海圻”号去操作,直到1906年父亲到“海容”号任帮带。那年“海容”号做了一件大事,萨镇冰派父亲到南中国海巡守,驱逐盘踞在东沙、南沙主要来自日本的海盗。为紧跟其后的大规模海事外交活动做前期准备。

这里需要交待一个历史背景:日本明治维新后,废除了武士制度,于是大批破旧立新的日本武士就跑到南中国海来淘金、落草,大肆掠夺我国海产资源,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其中有一个叫西则吉次,占了东沙群岛,擅自改名为“西则岛”。当时日本的海盗一方面保护西则吉次这样的商人占领岛屿,一方面抢掠、破坏我国从南中国海进出的海上贸易,对我国的海权造成极大的危害。

甲午海战之后的中日海疆斗争转移到了南中国海,我父亲的任务就是把他们赶走。他后来对我讲:“跟海盗船打仗的时候,他们的炮口一亮,我就知道对方能不以打到我!然后,我就喊:‘开炮!’把它轰了。”

没有1906年的“南巡”海战,1907年的大动作是不可能完成的。1907年我为“海琛”号帮带,慈禧太后接受萨镇冰的建议,派海容、海筹、海圻、海琛从安南(越南)、东印度群岛、菲律宾等地进行环南中国的U字形大包抄,目的是宣示我对南中国海的主权,驱逐海匪。当年包括西则吉次在内的日本人就全部撤回去了。此后我父亲连升两级,担任长江舰队的参领,正三品,相当于舰队的总参谋长。

平生大志消磨尽

1911年父亲响应辛亥革命,起义归制中华民国。孙中山非常重视海军,他定都南京讲过这么一句话:定都北京属于农牧保守心态;定都南京是海洋心态。

南京是中国的“海军之都”,在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大的海军行动,都是发生在南京,而每一次都遥遥领先于世界。生效是孙权派军舰拿下夷洲(台湾),第二次是明朝的郑和下西洋,以后国民政府的海军部也设在这里。但是海军很快就成了军阀混军比清朝的海军还要差,差到什么程度?抗日战争开始时,中国海军吨位6万吨,日本60万吨,1比10!这6万吨还包括海圻、海容、海琛和海筹,加起来就一万四千吨,剩下的就是一些老掉牙的炮舰。这批舰船后来统统被炸沉在江阴。当时日本炮艇、商船在长江横行无阻,陈绍宽曾请教过我父亲(大概是因为我父亲曾是长江舰队的参谋长,对长江淋漓尽致熟悉的缘故吧),最后决定将那批舰船炸沉在江阴,以截断滞留在长江江面上的大量日舰的逃路。但由于蒋介石的军事会议泄密,让日本舰船都跑光了,但这次行动也阻止了日舰之后沿长江长驱直入,保证了国民政府的转移。后来就剩下一第中山舰,也被日本飞机炸了。

你问以后有没有海战?没了。要说有那就是“人体水雷战”,中国的水兵在长江口,几杯酒一喝,跳进寒冷的长江中,把水雷推、推、推到日本的巡洋舰那去炸,你说能炸掉吗?水雷到水里是不听人指挥的,到处乱漂,“嘣”的一声,船没炸掉,把人给炸了。很好笑吧?也很悲惨,悲壮。这就是中华民国的海军。

抗战时父亲隐姓埋名,坚决不与日本人合作。有一天,日本人来了,他们终于发现父亲的真实身份,要他参加维持会。我父亲“啪!”的一声拍着卡子,那声音响得不得了,把我给吓的。日本鬼子“哗!”的一声拔出指挥刀,两边对峙。这个场面我一直记得,惊心动魄啊。但小鬼子没敢杀我父亲,“咔”的一声,指挥刀收鞘,还敬了礼。

记得我父亲此后就一直在家里踱来踱去,随时准备去死。他这人就这样,恨死日本!当年参加海军是为了打日本,现在也决不低头。然而父亲挺了抗日战争,却没能熬过文革。1969年他88岁,造反派要他向革命群众交代,他躺在床上绝食而死。在他最后昏迷的时候,有个朋友搞了点葡萄糖液,偷偷从床下爬过去,刚摸到他胳臂准备注射,他一下子醒过来,胳臂一甩,大喊:“滚!走!”

父亲弥留之际十分想念我大妈和大哥。大哥汪曼生是上海大夏大学学生,这所大学是当时地下党最集中的地方。日本人进攻上海时,我大哥他们也上了前线,和19路军并肩战斗,包扎伤员、送饭送水,战事激烈时,他也投入杀敌的战斗。我父亲知道后对他说:“你是个好男儿!”后来上海地下党组织派他去苏区工作,临出发的那天,大哥要我父亲陪他上街散步,这里一辆电车开过来,大哥将照片往我父亲手里一塞,说了声:“爸爸,别了!”跳上电车,从此再无音讯。大哥的下落直到上个世纪50年代才查出来,他已于1934年在江西东北部苏区被“AB团”杀害。当大哥的烈士证书送到父亲手中时,我看到他痛哭流涕,老泪纵横,父亲的一生是个悲剧,一直有个强国梦,想有个强大的海军却不得志。我记得有一次他从报纸上裁下个小纸条,写了一首诗,其中有句“平生大志消磨尽”, 这正是他晚年心态的写照。

唤醒海权意识!坚持“南中国海”全称!

1974年1月,南越侵占西沙群岛,我军准备海战。国民党高级将领张世希当时在美国,已到了癌症晚期,他女儿张惠珍后来告诉我,张世希给蒋介石打电话说:“革命军要打西沙,这个事我们要支持啊!”蒋介石说:没问题,一定支持。这是国共两党在1949年后最好的一次合作。

当我们的炮艇通过台湾海峡的时候,国民党炮艇打的灯语是“祝共军旗开得胜,收复西沙!”探照灯也一起打开,给我军照亮前进的路。当晚张世希一直没睡,半夜问他女儿:“几点了?”张惠珍告诉他时间,他说:“好。过了台湾海峡了!”两天后打败南越,张世希对他女儿说:“共产党这个事做得好啊!我快死了,死后一定要把我葬回大陆!你今后不许加入美国国籍,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鬼。”于是中国一开放,张惠珍就带着她爸爸的骨灰回来了。

你问我啥时想起写《百年海梦》这本书?第一次萌动是在60年代越南号称对西沙、南沙群岛拥有主权时,真正有时间是到2004年退休后。为啥写?我父亲一百年前巡守南中国海,一百年后呢?南沙群岛一共有300多座岛礁,我查的资料是我们占领了6座,可海军专家高晓星告诉我其实只有3座!其他都被瓜分完了!

南中国海,在外国的所有地图上都标注为“SOUTHCHINA SEA”,就我们自己去掉“中国”两个字!我们都知道,日本跟韩国为了个所谓的“日本海”名称,争得不可开交,而全世界都承认的“南中国海”,我们偏偏不叫!“南海”,“南海”的,省“中国”这两字干嘛呢?!

中国人的海权意识必须唤醒了!
我写这本书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总结一百年来为啥海军不不去的。我是用海军的故事思考中国的问题。今年夏天南海舰队的政委邀请我去讲这段历史,我正好去看看百年前我父亲走过的海疆,接着写《百年海梦》的第二部,第三部。我国海权所面临的严峻挑战一点不比一百年前轻松,唯一不同的仅仅是今天我们是在崛起,而一百年前我们是在衰落。我不希望《百年海梦》成为鼓动狭隘民族主义情结的作品,我只希望它能促使国人的自省,愿意从此脚踏实地地去改造我们这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