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文化

这说的可不是台湾的文化界。我和朋友们都不是文化人,与台湾文化界素无瓜葛。只是在台北那几天,曾慕名而去“紫藤庐”附庸风雅了一把。那是家茶馆兼饭馆,据说是台湾著名文人雅集之处。看上去也确实风雅:门外贴着各种文化学术演讲会的招贴,庭院简朴雅致,室内窗明几净,壁间点缀着字画。我在大陆还从未见过这种朴素、清静而又极富韵味的饭馆,那儿时兴的是暴发户特别强调的富丽堂皇,于是好感顿生,只是觉得无论是室外还是室内的布局,都更具日本情趣。我从未到过日本,这感觉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兴许是它流露出了日本艺术特有的简洁含蓄韵味吧。

可惜坐下来才发现,风雅包裹着的是刺鼻的铜臭。那饭馆的服务员根本不像其他饭店(包括有名且昂贵的“青叶料理”)那样热情礼貌,却颇有点“店大欺客”的大喇喇,大约像郑玄家通毛诗的侍婢,刚刚才因“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被主人罚跪泥中,见了我等伧夫俗子自然心中无好气吧。该店的规矩是必须order才许坐下,至少必须买茶。这完全可以理解,不能理解的是,每个顾客都必须如此。我们中的一位在外吃过饭,无法再吃,风雅诗婢竟然逼着他点了茶。这也罢了,我们带去的啤酒与烧鸭也不许在那儿吃,不知是何道理,估计是《诗经》中找不到相关典故吧。一位朋友乃忿忿说:“所谓文化人,就是a special kind of losers!”于是合座大笑。

铜臭熏天的风雅沙龙“紫藤庐”(头两张盗链,最后一张自拍)

此文谈的是人文景观中表现出来的民间文化。我的一个强烈感觉是,台湾人的平均文化素养相当高。浙江余姚素有“文献名邦”、“东南最名邑”之称,而这正是我在台湾短暂居停期间反复萦回于心头的两个词。

看来台湾保留了尊师重教的中国传统,对教育特别重视,路上见到的国中、国小的校舍都相当漂亮整洁,与周围破败的民居形成鲜明对照,教育质量估计也不错,有我们在捷运(台湾人对地铁之称,其实比地铁准确,因为它并不完全在地下走,估计是模仿旧金山的Rapid Transit造出来的词)的地道里见到的儿童画为证:

捷运地道中展览的儿童画

这就是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文化,而台湾之行,让我们时时处处感到了这种浓郁的文化氛围。我惊讶地发现,为我们开车兼导览的司机C先生是大专毕业的,不但言谈颇幽默风趣,而且还能说英语,发音还颇准确,或许比我的更容易让人听懂吧(这次令人心碎的一个发现,就是同伴们居然听不懂我的英语,唉,什么世道)。这在大陆大约难以想象,但其实根本不算什么。就连过去被称为“生番”(“未蒙王化的野蛮人”)或“熟番”(“已初步接受再教育的野蛮人”)的原住民,都表现出了令人惊奇的相当高的文化素养。

据中文维基百科,台湾原住民包括被承认的14个族群,佔台灣人口數的2.1%。如其他现代文明国家一样,台湾对原住民及其文化极为尊重,对他们实行了奖励生育政策。据说每生一个孩子,国家就奖励6万元。日月潭游轮中,一个导游在解说时以此开玩笑,说是娶原住民姑娘最潇洒,男的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由太太承包,只需干两件事:喝酒与生孩子。有位猛士娶了位原住民姑娘,一口气生了12个孩子,获奖72万元,“这也太夸张了!”于是全舱大笑。

这笑话自然流露了民间残存的族群或地域歧视,如同我们的导览兼司机流露出来的对台湾南部人的轻蔑一般。但即使在西方,这种态度也难免,英国人中就有许多专门嘲笑爱尔兰人愚蠢的笑话。其中最逗乐的是,某人车上的转弯灯坏了。他在修理时,让某爱尔兰人去车前看看是否已正常工作。爱尔兰人便老老实实地站在车前方,随着转弯灯一亮一灭,忠实报告:“Now it’s working. Now it’s not…”

但主流社会确实表现出了对原住民及其文化的高度尊重,电视有个原住民频道,专门介绍原住民的生活与文化。有次采访的是住在高山上的一位原住民中年女性,她的职业是到河里捡某种特殊的石头,加工打磨后,用灯光从后面照射,就变成了类似大理石画那种天然的图画。那位女士原来不过是个家妇,只是为了帮补家用才干上了这一行,但人家不仅是独具慧眼与巧思的天生艺术家,而且面对摄像机举止谈吐十分自然,落落大方,毫不土气伧俗,不是大陆类似地域出产的“古早妹”(古早是台湾话,意为“原汁原味”、“土气”等)。最令我讶异的是,她显示了相当良好的教育水准与表达力,出口成章,成语熟极而流,根本就不可能是在背诵事前写好并多次排练过的讲稿,而她并不是被该电视台采访的人中绝无仅有的佼佼者。另一位原住民制作的皮包也是极为优美的艺术品,艺术家本人也照样侃侃而谈。

这些节目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我几乎要觉得,对他们来说,“生活”与“艺术”一而二,二而一,艺术不是一种职业,而是生活本身。在日月潭畔,我们见到了两位为过客演唱的原住民姑娘:

这种街头艺术家在西方随处可见,不同的仅在于两点:第一,艺术家本人是原住民,据她们自己介绍,左边那位戴眼镜的姑娘是邵族的公主(部落头目之女 [台湾不称“酋长”,或许那在政治上不正确吧]),招牌上写的“杜咪公主”就是她,而右边那个女孩是汉人与原住民生的混血儿。第二,旁边设了个投款箱,上面写着“感谢打赏小费”,那“打赏”让我看了很不舒服,当然或许是我过敏吧(对了,这次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是,台湾服务业不兴要小费)。

所谓公主云云,当然完全可能是一种炒作。我们走到那儿之前,先在一家便利店里与老板和老板娘聊天。那家便利店就叫“头目的店”,而老板娘据说也是邵族公主。那位中年女士长得出奇的美,面部轮廓有三分像白人,而且气质极佳,还真有点公主的范儿(可惜忘了给人家拍张照,我总觉得提这种请求很不礼貌)。那老板是汉人,极健谈幽默,可惜外表却与娇妻判若云泥,令我不免有三分羡慕嫉妒恨(毛大笑语录)。邵族仅600人左右,为台湾第二少的原住民族群,哪来那么多的公主?看来原住民未必是假,相貌摆在那里,公主则未必是真。

但台湾与大陆的区别也就在这里。人家也炒作,也想赚钱,但并不像大陆几乎所有的人那样,给你一种利欲熏心,不择手段,饥不择食,抓住第一个机会就扑上来往死里宰你的感觉,而是基本做到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给你一种热情而不虚伪,精明而不奸诈,诚实而不愚蠢的感觉。那两位姑娘也一样。人家当然是靠街头卖艺为生,但看得出是真的喜欢那行当,they really enjoy what they are doing,而她们在演唱中流露出来的由衷的欢乐,也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听众,使得我的忧郁症飞到了爪哇国。那一瞬间,我真觉得,回去写游记,题目该叫作《沉醉台湾》,只恨我“打赏”的小费太少。但问题是,那两位姑娘跟西方等价物的作派不同,但凡听众“打赏”,就要在话筒里致谢。我若再去投款,人家再次郑重致谢,情何以堪?

如果说对一般台湾人来说,“生活即艺术,艺术即生活”过于夸张,那么至少在美浓是这样。美浓民俗村旁边有两家餐馆,中西各一。其庭院都非常精致优雅:

中餐馆名曰“阿香的厨房”,号称“闻香下马”,老板娘阿香是一位中年原住民女士,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当年的美貌可从其女儿的照片依稀想见:

她兼任大厨,里里外外一把手,忙得跳出跳进,忽而在厨房里掌勺,忽而跑到外面来与顾客们说上几句话,而丈夫只管坐着收钱。看来日月潭游轮上那位导览说的也不错,娶了原住民姑娘就是享福。

阿香的厨艺如何,出门后我立即就忘了,堪称“闻香下马,上马忘香”。就连她教了我好几次的什么“X黑尼昂,米尚米夫”的善颂善祷的吉祥话语,我也忘记了第一个字。不能忘记的乃是她的经商风格。阿香当然是极富商业头脑的精明商人,光看她用女儿的照片作招牌,就足能洞见这一点。饭厅里还挂着前总统李登辉与蔡英文等各色要人“闻香下马”,光临该店时与她的合影。可见她是何等精通现代广告术。但那又怎么样?对金钱的追求,并未使得她变成大陆那些黑心宰人的乌眼鸡。我们坐进她的饭馆后,久久无人闻讯,难免觉得受到冷落。但待她忙过了,马上就跑出来跟我们说话,顿时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先前的不快一扫而空。以我的阅历足以判定,人家不是大陆商家那种虚假透顶的演戏,热情友好的态度完全是真诚的,这也是我在台湾各地用餐或购物时的普遍感觉。

美浓民俗村虽小,到处是令人沉醉的艺术点缀。过去我还真没想到,人可以把自己的居住环境侍弄得如此优美:

可见并不如大陆人理解的那样,只有金钱才能保证高品位的生活。例如上图首幅不过是个陋室,然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花草绕屋,十分雅致,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辛弃疾的词:

“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

而第二幅拍的不过是几个磨盘,然而人家却在咫尺天地里营造了潺潺流水。这种境界,这种美学素养,岂是大陆人可以梦见的?过去有个很势利的称呼叫“穷措大”。看过美浓民俗村,我只觉得其实应该发明个“富措大”来形容“强国人”(据说是刻下香港人对大陆人使用的尊称)。

我们还在高雄看到莲池塘内的龙舟操练,那也算一种人文景观吧:

不过,台湾最触目的文化景观,还是那无所不在的宗教文化。台湾可能是世界上宗教文化最发达,最兴隆,最多元,也最集中的国家。光是宗教电视台好像就有五六个,有高僧讲经说法,也有基督教神父布道,而且,无论是通都大邑,还是乡里小镇,处处是寺庙和巨大的神佛塑像:

集集镇上神庙

“地久天长”桥畔的义和团式龙隐寺

高雄人民给天后庆生

善男信女留下名片,以便天后按名册逐一打赏

高雄莲池塘畔启明堂

高雄莲池塘畔龙虎塔

以我这大陆背景的“科学人”,见到这种景象的第一反应当然只会是两个字:“愚昧”。我倒不是无神论者,乃是不可知论者,并不敢否认形而上存在。但问题是,善男信女们有些做法也太邪门了,例如“地久天长”桥畔的那个龙隐寺,完全是牛鬼蛇神大出笼,不仅儒道释“三教合一”,就连古典小说与民间传奇中的英雄好汉也给请出来了,完全是义和团的干活。又如高雄的那个天后庙,却原来,天后也如凡人一样,也有生日,也过华诞?那她老人家到底是生在时间之前还是时间之后啊?就算为她老人家庆生也罢,留下送礼名单干嘛呢?难道不留下名字,她老人家就会不打赏?这不是赤裸裸的行贿么?怎么连佛家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都没听说过?

但我旋即又想,那又怎么样?大陆“破除迷信,宣传无神论”,造出了方舟子那种傲慢无知、刚愎自用的科学神,难道不代表着一种更可怕、更有欺骗性、更壮丽辉煌、更有毁灭性的愚昧?这且不论,难道那些发明三聚氰胺奶粉、皮革奶、毒饺子、地沟油、瘦肉精、在蔬菜水果中使用避孕药的奸商们不懂科学,不够聪明?若是那些人也如台湾人一般“愚昧”,讲究点因果报应,只怕投毒中毒者要少多了。在害人的“科学”与善良的“愚昧”中,我宁愿选择后者。

在安平古堡,我看到一幅油画,深感震骇。那是一幅历史画:郑成功抓住了一位荷兰传教士,扣其妻子与两个女儿作为人质,命令他前去游说困在热兰遮要塞里的揆一投降。那位教士坚不肯从,宁肯自己与妻儿倒在屠刀之下。该画展现了他与女儿生离死别之际的悲惨场景。这种“诋毁郑成功收复台湾、歌颂外国侵略者”的油画,竟会放在纪念郑成功的博物馆里展出,令我极度震动,百感交集,深为台湾人的容忍精神叹服。

我想,其实传统社会除了在政治上实行思想专制,在其他方面还是相当宽容的,甚至比同代的西方还先进,历史上没有过欧式血淋淋的宗教战争与宗教迫害就是明证。宗教信仰是公民的基本人权,无论人家信仰什么,哪怕就是奉武大郎为大力金刚也罢,都是人家不可违反的人权。对此说三道四,轻薄指责,甚至如方舟子一般抡“科学”大棒无情打杀,适足表现自己的intellectual arrogance out of ignorance,而中国之所以落入今日全民道德沦丧的困境,恰是因为这种know-it-all的smart asses太多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