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反思录之三:正邪之间


在“人人皆有士君子之行”的大同时代到来之前,人与事必有正邪善恶之分,正邪善恶之间必有矛盾、冲突、斗争乃至战争。正善人士坚持原则勇于斗争,值得肯定和敬佩,但也须把握一定分寸。正邪不两立、不共戴天、除恶务尽等“正义原则”,仅适用于特定情况。

正邪大多是相对待、相比较而言的,正未必绝对正,邪未必全部邪。或正中有邪,或邪中有正,或介乎正邪之间,都是人性之常。故个人也好团体也好学术也好信仰也好,很多时候,正邪之别并非青菜煮豆腐,一清二白。

所以,正派人士、正义力量在坚持正理正义的前提下,在良制良法许可的范围内,在不会产生“即时性重大危险”的情况下,不妨对“邪人邪派”有所宽容,留点余地。象西方社会对邪教的处理方法就很好,那种中庸的态度和就事论事的精神值得学习。

这正是孔子的态度和精神。


《论语》中“阳货欲见孔子”这一节,足见孔子既能坚持原则又能睿智处事的智慧: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阳货想见孔子,孔子不见。因为依儒家标准,阳货是典型的乱贼臣子、“邪派人士”,孔子对他非常鄙视和反对,当然不愿意与其交往。阳货便赠送给孔子一只烤乳猪,想要孔子去拜见他。当时礼制规定,“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利用这一点,用一只烤乳猪让孔子不得不回拜。

但孔子的应对,不论是趁阳货不在家时前往答谢,还是不巧在半路上相遇的问答,都体现了孔子对待小人邪人的中庸之道。关此,元代胡炳文的分析非常精彩。他在《四书通》写道:

“此一事耳,而见圣人之一言一动皆时中之妙。阳货欲见孔子而遽见之,非中也;既有馈而不往拜之,非中也;不时其亡则中小人之计,非中也;不幸遇诸途而又避之,则绝小人之甚,非中也;理之直者其辞易至于不逊,非中也;辞之逊而或有所诎,非中也。圣人不徇物而亦不苟异,不绝物而亦不苟同,愈雍容不迫而愈刚直不屈,此其所以为时中之妙也。”

“不徇物而亦不苟异,不绝物而亦不苟同,愈雍容不迫而愈刚直不屈”这是何等的中正,何等的德智,真可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恰恰好也。儒者对待小人邪人及邪派,固当如是。


利益之争,思想观念之争,因文化、政治、信仰、道德等立场和标准不同而产生的争执,未必属于正邪之争,只可说是大小之争—-一些正人君子眼里的邪恶之徒,其实不过小人而已。

既使关涉正邪,是否一定属于敌我关系,一定要你死我活、除恶务尽,都不可一概而论、不宜无线上纲,更不宜将正邪之争公式化、概念化、脸谱化。正方除了疾“恶”如仇、除“恶”务尽,导致两败俱伤乃至同归于尽,并非没有更好更文明智慧的选择。

正义不是绝对的和一成不变的,所谓过犹不及。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正邪相互转化、颠倒的状况时有发生(各种误会冤屈更是经常发生)。金庸小说中,魔教中不少英雄豪杰正人君子,“正派”中反多小人鄙夫奸徒恶棍,甚至魔教颇正,“正派”实邪。证之历史和现实,令人感概系之。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导恶向善导邪归正,这是正派人士、正义力量的责任,更是儒家的责任。在儒家眼里,小人邪人恶人都是病人,心病、精神病患者。学术上摧邪显正,道德上斥恶扬善,都是为了治病救人,为了最终同归于善同归于正。


《东海老人:戊子杂诗之三十六》诗曰:“疾恶能容善必从,但能中道自从容。 莫叹风紧霜犹烈,我已心花耀九重。”疾恶与能容,缺一不可,不能疾恶,每成乡愿,不能容人,易成小人。两者相辅相成,才是中道。

思想义理上辨精析微应该“苛刻”,对具体的人则应抱持一份仁恕宽宏之心—-这是原则性问题,也是儒家异于各学派宗派的重要特征,绝对不能搞反的。很遗憾当今不少儒者以及自由人士都搞反了:为学马虎眼,苟同苟异不求甚解,看人显微镜,吹毛求疵无线上纲。

在给人和事下道德判断、价值判断时,在反对、批判“邪人邪派”时,必须如理如实、实事求是、慎重将事,有几分凭据说几分话,要正气但不要意气。谨以此自勉并与广大同仁共勉。东海以前不乏道德洁癖,也与不少网友有过意气之争,颇不儒家,“理之直者其辞易至于不逊”更是常犯的毛病,文人习气,久而未愈,对比孔子,实深惭愧。2009-9-9东海老人首发《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