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老人:“权”说


在理想主义的群体中,有两种倾向特别值得警惕。一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二是只讲原则不知变通。在儒家看来,都是不懂“经权”所致。有这两种倾向的人,有必要学习一下儒家经权论(详见旧作《经权略论》)。请看孔子一段话: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

孔子说的是四种类型的朋友,或是人的四种境界,进学的四种阶段。笫一种,可以共同学习,但未必可以共同追求道德理想,如有的人志在富贵、志在干禄,就“未可与适道”;笫二种,有理想追求,但未必能够坚定不移,有可能中途变卦;笫三种能够坚持原则、坚持到底,但僵化固执、不通权变。第四种没明写,无疑是“可与权”者。

四种人中,笫一种较差,笫二种较好,笫三种很好,第四种最好,道德境界最高,作为朋友最难得。

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引杨氏言:“杨氏曰:知为己,则可与共学矣。学足以明善,然后可与适道。信道笃,然后可与立。知时措之宜,然后可与权。洪氏曰:易九卦,终于巽以行权。权者,圣人之大用。未能立而言权,犹人未能立而欲行,鲜不仆矣。”(《论语集注》)

“知为己,则可与共学矣”的“为己”,是提高、完善自我之意,所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儒学,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为己之学。对于当今知识分子来说,“知为己”也是不易达到的境界。“可与共学”者也不易找到呢。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权,黄华木,一曰反常。一些学者认为这个注解奇怪,不可解。实属少见多怪。权的本意是黄华木,初民常以之做秤锤,取其坚实质重之用,久而久之,权字便引申出称量、审度、权衡、权变等意义。段玉裁在“反常”一条下他罗列了三条经文,分别出自《论语》、《孟子》、《公羊传》。“反常”之义便出自公羊传。

公羊学以“反经合道”说“权”。公羊传曰:“权者何?权者反于经然后有善者也。”

在这里,“经”与“道”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指大经大法、常道,这是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改移和违背的基本原则。儒家的“权”,表面上看,似有违背之嫌,实质上仍然是合乎原则的,是从另一个侧面维护原则、弘扬仁道。这叫“反经合道”,这才是儒家的“权”道。用一位前辈的话说:

“运动是个长时期的工作,条件随时变动,要最好的完成每个时期的工作,显然要针对特殊“时”刻的要求、而非“终极目标”之要求。这个要求显然会和后者的要求不同,甚至看起来有与之违背的样子,但是,它是要达成终极目标的此“时”刻的最优做法。”(这段话符合儒家时中之义,详见下文)

“反经”不是真的“反”,否则就不合道了。法家就是“反经”不“合道”的典型。儒家的“权”,是建立在“立”的基础上的。可与立,始可与权,在原则上脚跟站稳了,才可以论权变之术。钱穆解释得好:

“权:称物之锤名权。权然后知轻重。孟子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论语》曰:立于礼,然处非常变局,则待权其事之轻重,而后始得道义之正。但非义精仁熟者,亦不能权。借口适时达变,自谓能权,而或近于小人之无忌惮,故必能立乃始能权。”(《论语新解》)

未能“立”者不能“权”,否则很容易把“经”丢了,把“权”变成“权术”,变成护身符、敲门砖、登龙术甚至“害人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者就往往会把原则、“目的”弄丢了。

另外,权是非常情况下的非常措施,不能以权为经,当作家常饭吃。朱子提醒:“经是万世常行之道,权是不得已而用之,须是合义也。如汤放桀,武王伐纣,伊尹放太甲,此是权也。若日日时时用之,则成甚世界了!”(《朱子语类》)


在儒家,“权”与“时”、“义”、“中”、“智”的概念相通。“义”有正义与适宜二意,兼经权而言。坚持正义与通权达变、坚持原则与因地制宜统合在一起,经权合一,是儒家的“义”,是儒家的中道。通经达权,是大智慧。

其中“时”的概念尤为重要。孔子被称为“圣之时者”。《孟子-万章》下篇:“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孔子是圣人里面最时中的,是圣人之集大成。我在《通权达变与时偕行的“圣之时者”—东海草堂读经札记》中曾指出,“圣之时者”主要特点有二:

一是通权达变。把原则性与灵活性圆融地统一起来的经权思想,是儒家一大智慧。守经是对理想、原则的担当和坚持,达权则是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的灵活权变。朝闻道夕死可、杀身以成仁、君子穷而不滥、君子务本、非礼勿视勿听勿言勿动等,均是守经;“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毋”即是达权。 
 
二是与时偕行。《礼运篇》曰:“变而从时”;《礼器篇》曰:“礼时为大。尧授舜、舜授禹、汤放桀、武王伐纣,时也。”可见儒家之礼,以“时”为大,要随时之宜、合乎时宜。《大易》有《随卦》与《鼎革》二卦。《随卦》曰:“随时之义大矣哉”;《杂卦》曰:“革,去故也,鼎,取新也”,说的都是与时偕行、革故鼎新之义。 2009-9-12东海老人
东海老人首发《民主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