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我一样年龄段的孩子,很少有和我类似经历的。

我的童年,在家乡的老宅子里度过,虽然严格来讲,在那里累积起来也不过住了一两年,但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深刻,只觉得那一段生活才能叫做真正的童年。

家乡话说起来和苏州话一比,硬邦邦的,但是用词倒是很古的,我大约五岁的时候开始跟着堂哥堂姐一起说家乡话,睡午觉叫做“歇昼”,午饭叫“昼饭”,安排家务叫“置家”,还有这么一个字——“覅”,就是不要的意思,在我们当地也是挺独特的。

老宅子不知道是什么年代造的,很古很老的样子,砖头上都有花纹。
我家宅子以前被称作“大屋”,尤其在奶奶过门那年代,只要说是“大屋里的”就能表明身份了。我小时候住到“大屋”的时候,大屋早已经被切割开成了几片,分成几户人家了,不过好歹我们住的是主体。
“大屋”门前有片占地面积很大的竹林,接着是一片青砖铺出来的场地,可以用来晒稻谷用,大门打开,进入门堂间,那里只有个“山头”(墙),过了门堂是个狭长的天井,然后就看到一排高高的木格子门,这排高门打开,接着才是进入真正的堂屋,堂屋中间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堂屋面南的北墙上挂着画,画的下面放置一个高高的长桌,
从堂屋再往里地面抬高,做了木地板,往东一扇门通往奶奶的卧室。再往后隔开几间屋子又是一个方形天井,比前一个天井开阔些,有一口井,安装了一个摇把,这边按压摇把,那头就会有水喷涌而出了。一幢红色的小木楼封住天井北面,堂哥堂姐都睡那楼上,楼下堆放杂物,楼后面就是浴室茅坑兼家禽家畜呆的地方了。

江南雨水多,这边的房子里看下雨也是件很有情趣的事情,坐在奶奶的卧室里朝窗外看,正好看到的是天井里的景色:
墙上的青苔颜色变得很深,角落里的绿色植物被淋湿后显得绿油油的;
高高的屋檐滴下的雨水落在门前的石板上,经年累月,累月经年,在坚硬的石板台阶上滴出一个个凹陷。
两只鸭子在蓄满雨水的大石缸下的石缝那里寻寻觅觅,那石缸积雨水天长日久,莫名地生出一些小鱼儿来。
哥哥们很喜欢钓来一些青蛙,摸一些河蚌来喂鸭子,他们就喜欢把这些东西藏在天井里的石头缝里,给鸭子们的争抢增加一些难度,只有最细心最灵巧的鸭子才能吃得最多。

我在奶奶卧室的木地板上走路,脚底发出咚咚的声音,外间的一群粉嫩粉嫩的小鸡一窝蜂的啾啾叫着跑到卧室里来,以为我可以给它们食物吃。这些鸡再大些就要被降低待遇,赶到后面的猪圈的隔壁住了。
我想以前大屋里是有一间专门囤放粮食的房间的,后来那米就囤在奶奶的屋子里(我常偷米喂小鸡吃),奶奶的床就是我们的乐园,堂哥、堂姐、小表哥还有我就喜欢放下奶奶床上的那些帷幕帐子,在里面玩摸瞎子,兴奋得要死!
卧室的外间有很多好吃东西,柿饼啊,水果啊……但是如果奶奶不回来分,我们谁也不会自己去拿,这个只消奶奶说一次,大家都会默认为是家规了。好像喝鸡蛋汤也会这样,奶奶说是一人三勺,事实上分配给我往往是五勺。唉,条件听上去好像很艰苦……但是很多乐趣。

我小学一年级就是在家乡念的,家门后就是小学堂,那学堂以前是我们家的祠堂,后来怎么就变学校了,学校内部建筑结构,现在想来也是很有风味的,有回廊,有大厅,但只由于师资的关系,只设置一年级和二年级,都在一间大大的教室里,教室里有一个大黑板以及无数小黑板。我那会儿个子高,向老师隐瞒了年龄后,成为班级里年纪最小的一名学生,但是坐在最后一排。

放学后第一件事情,是挎个小篮子去田间割草,那时候见到鲜嫩的草抢一样,我割得慢,就偷别人篮子里的,然后在把人家剩下的草松松,看上去很多的样子……

家里晚饭后再写作业,点的是洋油灯(煤油灯),现在想起来,真的是诗意无比,堂哥的字那会儿就写得很漂亮,但是圆滑,董其昌第二!姐姐的字很娟秀,一看就是姑娘家写的,小表哥写字写得和他自己一样小巧玲珑,却是比我的秀气;我的字本来的是写得大大的,满满一方格,大家都说潦草,于是学了小表哥的,写成蚂蚁大小。作业本立即看上去干干净净,好像没写过一样……而且,以后我就一直那样写,觉得写小字又好看又轻松。

其实对于家里的格局,我已经印象不深了,记得有三个灶,一个两眼灶,两个一眼灶。
两眼灶是煮饭用的,位置在堂屋后面的后面,一个锅煮粥蒸饭,另一个锅用来炒菜。
一个一眼灶在靠近后面天井的房间里,专门烧猪食。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至少我家乡那里喂猪的饲料都是事先要煮熟的。无论是水花生还是带皮的芋头,只要一煮,香味就出来了,猪猡们鼻子灵,闻到了就开始嚷嚷:“我要吃,我要吃呀!”反正我觉得它们喊的就是这个。它们这么乱叫吵得旁边的羊很紧张,莫名其妙。
最后一眼灶就是在烧汤间(浴室),我们那时洗澡是在锅子里洗的,那口锅也是家里最大的,叫“汤锅”,洗澡的人坐里面洗,外面一个人烧火,给水加热保温——这个叫做“烧汤”,锅里的人怕被烫着,洗澡时候用一个“木乌龟”垫着,就是一块木头,做成乌龟壳的形状,它永远守候着汤锅。

那个家我们已经搬离很久了,一年多前剩下的破败的房子被推倒了,那些有花纹的砖头据说都被填到泥塘里,要寻回来也不容易,“大屋”所在的地方也被别人占去了,但在那个“大屋”里的记忆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起来。我很想记住这些,想记录下这些,一周前,家里来消息说奶奶跌跤了。她老人家年近九十,骨头没什么损伤,但是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了,时好时坏,我明天就离开上海,回趟老家看看她。

沙妙上


小表哥、奶奶和我

曲子是贾鹏芳的二胡《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