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冬日的中午很暖和，今天天空也特别明净，没有平时的雾霭。我和他们夫妇相约在城里的一家意大利餐馆见面。从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约定接头暗号，但相见时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其实他们是很普通的美国人，估计六十出头，放在人群里，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特别关注的。

我们在餐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餐馆墙壁上应景的绿叶红花装饰，以及隐约传来的“铃儿响叮当”音乐，提醒我们圣诞节快到了。

简单地互相问候了之后，我们都点了沙拉和土豆浓汤，然后迫不及待地进入相约的主题：你们怎么想起来找我？

这事开始得很偶然。他是主说，她往往在旁边补充和提醒。显然是一对配合默契的老夫妻。

有一天我们和几个朋友聚会，谈论起附近的名胜古迹，就说到了旧金山的天使岛。大家不太清楚天使岛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在网上搜索。

太太接过来说，原来天使岛是二十世纪之初关押中国移民的地方，原来中国移民受到了那么不公正的对待……说着说着她的脸上逐渐发红。我想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心灵仍旧像少女般的纯净，这辈子应该没有受过社会的太多污染。

循着这条线索，我们就在网上搜索下去了。在天使岛之前，中国移民对加州居然有这么多贡献，修铁路，修水坝，农业灌溉系统……我们还读到了很多十九世纪很黑暗的故事，焚烧中国城，屠杀中国矿工，有组织的大规模的活动要把中国劳工赶出美国。天啊，这些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他问我，我摇摇头。

你可能不知道，我丈夫不是普通人，他是历史学老师，教了很多年高中历史，然后变成了校长，然后是学区教育局长。他可是美国历史的专家啊。

是啊，这段历史完全从教育系统中消失了。美国人几乎从来不知道，中国移民是如何来到了美国，他们做了什么，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种发现让我十分震惊。我不得不更深入地搜下去，还买了几本书来读。于是我发现了1882年的“排华法案”。

你知道1882年的“排华法案”是谁签署的吗？我说知道，是阿瑟总统（President Chester A. Arthur 1881 – 1885）。他问你知道他是谁吗？我迷惑地看着他。

他是我的祖先!

什么，你是阿瑟总统的后代？我当然很吃惊。是啊，他说。我的外祖父叫Chester P. Arthur，家庭传说这是为了纪念他的祖父或者叔祖父阿瑟总统。我得找找官方的记录去把细节搞清楚了。不管细节如何，这种发现让我太吃惊了。我家居然和这段丑恶的历史有如此密切的关系。

还有一件更让人吃惊的事。本来1882年的“排华法案”是十年为期。有一个叫Geary的人，他在1890年代是加州的美国众议员，由于他的提案（Geary Act 1892），“排华法案”不仅又延长了十年，还对华人在美国的活动加入了很多歧视性的限制条款。而这个Geary，居然当年就住在我现在的家附近（Santa Rosa California），他死后就埋在附近的一座坟场里。

历史看到这里，我们浑身都是鸡皮。好像他们的鬼魂在黑夜中呼喊我们……冥冥之中，这是天意还是巧合？

从此，我们的内心很不安，本来作为局外人的同情心，演变成个人责任和义务。我得在有生之年做点什么，给这段历史延伸出新的、道德的篇章。所以我继续搜索是否有人在从事推动政府向华人正式道歉的工作，于是我就辗转找到了你。而你又怎么想到了做这件事呢？

我的故事比你简单多了。事情也是起源于朋友的聚会聊天。大家人过中年，衣食无忧，困扰我们的一个共同问题，是自我认同，也就“我是谁？”估计这是很多第一代移民的一个共同困扰。我们远离祖国，而对居住国又有难以逾越的心理距离。我们在想，除了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我们对社会有什么用？

于是我和几个朋友就钻进了历史资料，了解华裔移民的历程。和你一样，我们的发现也很让自己震惊。作为新一代移民，我们把美国当成民主自由的圣地，我们个人在美国几十年的经历也很顺利，没想到美国居然有这么黑暗的过去。那些早期移民美国的中国人居然受到了那么多非人道的遭遇，而这些历史好像被人忘记了，也许从来就很少人注意，包括许多的民权领袖，他们的关注也都是非洲裔和印第安人的不幸遭遇。

温习历史的过程也让我鬼魂缠身，他们是冻死在Nevada山中的铁路工人，是Wyoming小镇上被砍死的华裔矿工，是旧金山街头被追杀的中国青年，是在建筑加州大坝中被疾病夺取生命的无名英雄……

抱怨过去不是我们的目的，重要的是，这段历史并不是太久远，为什么整个社会选择性的失意？这样的不公现在还存在吗？这样的不公会不会将来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还有，造成族裔隔阂和误解的基础还存在吗？现在中、美两国之间的一些摩擦是否和民族的互不了解多少有些关系呢？

为了让这些问题有答案，我们就开始编写那本书：《The Rocky Road to Liberty: A Documente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tion and Exclusion》（通向自由的坎坷路：华裔移民美国以及被排斥的历史）。为了让“排华历史”有一个正式的句号，我们便开始推动政府就“排华法案”向华裔正式道歉。我们希望这个过程可以增进种族了解，将来可以长久地和平相处。

道歉不应该是终极目标。他说。我们应该让这事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篇章。让社会充分了解华裔对美国的贡献，让历史不要重演……

是啊是啊，我们应该有一个盛大的Party来向老一代华裔致敬，向新一代华裔敞开欢迎的门……她接着说。

我有些感动地看着他们，这一对年老而纯真的善良夫妇。

我们开始谈别的事。他们问我孩子多大了，我说大学最后一年。你们呢？他们说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那两个儿子都在过去的两年中相继去世。我简直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虽然他们平静地看着我，但我怕自己忍不住流下眼泪。老年丧子，这是多大的不幸啊。在如此沉重的打击之后，他们相携着站起来，去帮助别人。

让我们加入你们的联盟，一起来推动这件事情好吗？当然好。这件事虽然不是太复杂，但做起来难度挺大，每一点力量都是宝贵的。

在告别他们之前，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的结局会怎么样，但这个过程让我所得丰厚。最重要的礼物就是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人，他们让我的人生更加丰满。

×注1：就“排华法案向华裔道歉”的议案正在起草之中，估计明年一月由加州联邦众议员Judy Chu 正式提出。
×注2：有关更多排华法案以及要求道歉一事，访问网站：http://www.ca-soc.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