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思想不是马克思主义

——《党史笔记》阅读点滴之一

芦笛

拙作《何方笔下的外交部》贴出后,立即就有热心网友给我寄来了何方《党史笔记》选辑。虽非全璧,但对我这贫贱闲人也就够了。近年精力衰退,无论是阅读速度还是写作速度都大不如前,真要找到了全本我可能还看不过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咱们也学匠石运斤成风,从那巨著中斫下一鳞半爪来琢磨琢磨。

傅国涌先生在书评中认为,理想的史书应该着重客观陈述史实,而何方的议论太多,算是个缺憾,云云。窃以为不然。

依愚见,史书有两种写法,一种重在披露史料,恢复被歪曲的历史原貌,如杨奎松教授的一系列巨著然;另一种则是叙述与议论相结合,提出并探讨为学者们忽略的重大问题。两类著作都有重大意义,前一类著作需要的是史德与史学,写党史则更需要看到一般人无法接近的内部档案;后一类著作则需要史识与史才,亦即洞察力。何方先生似乎就有此优势,我只草草看了《选辑》的第一篇,立即就看到他提出的一个重大问题:“毛泽东思想” 到底是什么?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他或许没有意识到,此乃吾国吾民的优良传统,越是拥护提倡歌颂(或反对压制谴责)什么,就越是不知道那玩意究竟有什么内容,“知识分子”们尤其如此,“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不行的”。

“毛泽东思想到底是什么”这个重大问题迟至今日才姗姗出现,就再生动不过地显示了这优秀传统。大众熟知的只是“中式定义”:“毛泽东思想是帝国主义走向全面崩溃,社会主义走向全世界胜利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是马列主义发展的第三个里程碑,是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等等。

这就是咱们的“定义”,与“你是个大坏蛋,我是个大好人”的儿语毫无区别,两者都不需要揭示概念的内容和本质属性,更不需要论证。伟大领袖本人就是作这种定义的高手,其经典范例为“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正因为敝族一直处在孩提时代,因此才会出现何方指出的怪现象:“‘毛泽东思想’被抬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时,党也从未明确界定过‘毛泽东思想’。”就连邓力群都不能不承认:“六届七中全会通过的《历史决议》,对毛泽东思想的阐述不完备。……没有专门讲毛泽东思想的全部内容。”他说的那个《历史决议》,就是毛泽东仿照《联共党史》模式创作“路线斗争史”,主持制定的《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那决议是延安整风的伟大成果,是奠定了“毛泽东思想是全党一切工作的指导方针”的党纲的“理论基础”。然而无论是在那决议中还是在党的七大、九大、十大通过的报告以及党章中,都找不到对“毛泽东思想”内容的界说与阐述。

打倒四人帮之后,这个问题开始暴露出来。邓小平为了回击“凡是派”,首先提出“必须完整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但连内容都不知道,又该怎么理解?何况是“完整准确”?此后他又提出“毛泽东思想是中国共产党集体智慧的结晶”,那意思似乎是毛思想并非毛个人的作品,不是他一人可以说了算的,必须由党来解释发挥。记得这精神被写进了《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

何方指出此说不通:首先伟大领袖本人绝不会同意;其次是与国际学术常规不符(可惜何方似乎不懂自然科学,想不出“牛顿定律”的例子来反驳);最后,如坚持此说,则我党的“集体智慧”就只好把“大跃进”、“反右倾”、文革等等好家伙一塌括子包容进去了。若将它们统统摒诸门外,那黑格尔也可以变成唯物论者,费尔巴哈也可以变成辩证家了。

据何方介绍,公认的“毛泽东思想的权威解释者”胡乔木对毛思想作了“汰劣留优,去伪存真”的美容手术,“从‘完全正确和纯洁的毛泽东思想’中归纳出3项‘基本原则’或‘根本精神’,即‘实事求是’、‘群众路线’、和‘独立自主’。他的这一看法后来在‘历史决议’(芦注:即《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表述为‘毛泽东思想的活的灵魂’‘有三个基本方面’。”

何方对此说作了逐条批判。关于“实事求是”,他认为,“从毛泽东的活动实践来看,无论是‘民主革命’时期的打‘AB团’、葬送西路军、‘延安整风’中的‘抢救运动’等,还是建国后的‘一大二公’、‘反右派’、‘反右倾’、‘大跃进”、大饥荒、‘以阶级斗争为纲’,一直到‘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乃至‘文化大革命’,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实事求是’的。因此,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上,说‘实事求是’是‘毛泽东思想’的基本原则和贡献,都是不适当的。”

对“群众路线”这条,何方指出,那不过是工作方法,并非理论贡献。何况我党的“群众路线”乃是“运动群众”,在理论上违反了马克思主义,在实践中给人民群众带来了“大跃进”和“文革”的巨大苦难。

至于“独立自主”,何方认为,世界上多数国家的外交政策都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毛的独创。何况毛在执政后在外交上“一边倒”,并没有走“独立自主”道路,“在内政方面则从理论到实践都是‘走俄国人的路’,一切照搬苏联模式,斯大林在世时中共所有的重大问题都要向他请示汇报”。后期的“自力更生”则是闭关锁国,不但违反了马恩的教导,而且“导致中共建国后30年里中国远远落后于世界上原来与自己发展水平相当的国家”。

因此,胡权威提炼出来的“完全正确和纯洁的毛泽东思想”,其实并不“完全”,也未必“正确”,至于“纯洁”与否,则只有天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莫非毛思想还曾被人奸污过不成?他又有何权利代毛本人作“亲子鉴定”,毅然剥夺“奸生子”们的继承权?

有趣的是,何方披露,胡乔木曾提出,“毛泽东思想”不能与马克思主义并列,更不能把“毛泽东思想”说成是“全面发展了马克思主义”。这话回避了一个实质问题:到底毛思想是不是马克思主义?

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只能有三个答案:一、毛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应用;二、毛思想是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亦即在原有框架上增加了新内容;三、毛思想不是马克思主义,其精神实质与之背道而驰。

如果答案是第一个,那么世上就无所谓“毛泽东思想”了。全世界的工程师都在应用牛顿力学,莫非他们都有自己的学术思想?敢情写《电工手册》的人可以与法拉第相提并论?如果答案是第二个,那毛泽东究竟给马列主义增加了什么理论内容?为何我党的“理论家”们至今秘而不宣?

这问题之所以难解,乃是伟大领袖自己造成的。我在旧作中反复指出,他毫不具备当理论家的起码才能,虽然文章写得很好(据唐德刚说,胡适曾称赞大陆写手中白话文写得最好的就是毛泽东),也不乏“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零星念头,有时这些浮光掠影的支离念头也有点原创性,可惜他完全是个传统“读书人”,只会写文章,没有构建理论的思想能力和表达能力,遑论形成渊深自洽的理论体系。于是他的思想竟然不能由自己写出来,必须靠他人发扬沙里淘金的精神,苦苦发掘打捞,再代他整理成条条。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思想家”,西方绝对见不到。

这说来也怪不得他,乃是民族传统。中国原无思想家与理论家,因此把文人当成了西方思想家与理论家的等价物。伟大领袖搜罗的“理论家”们,上至陈伯达,下至胡乔木,全都不过是群没有理论能力,只会“写文章”的写手。于是这才会出现“学习毛泽东思想,不知道毛思想是什么”的具有浓厚中国特色的笑话。

其实毛泽东思想的主要内容我早就代他总结出来了,主要写在纪念张春桥同志的旧作中。这里再扼要阐述一遍,以便未来的革命家们迅速掌握毛思想的精神实质。

这世上有两类学问,一类称为“理论”,一类唤作“技术”。以自然科学而论,真正能称“科学”的只能是理论学科,而应用科学只能算“技术”。如此分类并不是贬低应用科学。如果没有它,理论科学就绝无可能改变世界,创造出今日的物质繁荣来。理论物理学家不会制造火箭,热力学教授也未必会修理内燃机。应用科学家、工程师以及工艺师们的任务,是把大而无当的科学理论应用到生产实践中。没有他们的努力,二进位制就永远只会是一种智力游戏,不会变成电脑基本语言。

马克思和列宁的关系也就类似于理论科学家与应用科学家的关系。马克思研究了人类社会的历史,使用由黑格尔开创、由黄仁宇和唐德刚继承的“先射箭后画靶”的“大历史方法”,“发现”了“人类社会发展规律”。其学说包括三部分:“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政治经济学,哲学(即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马氏哲学不仅是宇宙观,而且是他构建其它理论使用的思维方法。

这些大而无当的理论只揭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并预言了它的“必然发展趋势”,但并没有告诉你如何去制造无产阶级革命,推翻反动统治者,迎来共产主义社会,如同热力学不教你怎样制造燃气轮机一般。

这个任务是列宁完成的。列宁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建设毫无贡献,其贡献乃是技术上的。他建立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革命工艺学”,解决了如何靠主观努力去制造革命的实际技术问题,具体来说就是建立一个类似军队的组织严密、具有铁的纪律、集中了一切权力的革命党作为领袖的驯服工具,去组织、控制、发动群众,开展夺权斗争,并在夺取政权后全面实施红色恐怖,无情粉碎一切抵抗。这就是伟大领袖说的“列宁主义那把刀子”。伟大领袖在此使用的“刀子”(英文翻译为sward——剑)极其准确地点破了列宁主义的实质——它是一种锋利武器而不是理论,主要用来砍杀一切与党不合作甚至胆敢反对党的人。

斯大林对列宁主义的贡献也主要是技术上的,重点在于以个人崇拜(cult of personality)来加强党领袖对全党的绝对控制与指挥,使得全民形成由领袖一人任意导向的排山倒海的合力。他还填补了列宁发明的“民主集中制”的缺陷,首创肉体消灭党内竞争对手,以此解决列宁建党理论留下来的“无法解雇不合作的中央委员”的难题。这就是伟大领袖说的被赫鲁晓夫扔掉的“斯大林那把刀子”,它主要用于砍战友们的脑袋。

必须指出,列宁-斯大林革命工艺学作为一门技术,具有相当大的独立性,完全可以独立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框架而存在。列宁之所以选中马克思主义,不过是因为它是当时国际上最时髦的左派理论。因此,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革命制造学”,可以为从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直到萨达姆那些政治理想完全不同的革命家们使用。

明乎此,则不难立即看出伟大领袖也只是个工艺师,拿手的就是在中国的条件下玩弄“两把刀子”。《毛选》中除了《矛盾论》、《实践论》外根本就没有什么理论文字,绝大部分文字都只是党内公文,诸如文件、决议、命令、讲话等等。虽然中国是文盲国家,但把处理军务政务的应用文当成理论著作,这标准似乎也太低了些。

这当然不是说伟大领袖毫无个人思想,只是他的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实在没有太大相干。如何方指出的,毛连马克思的基本著作都没看过,连“过渡时期”、“资产阶级法权”那些重大概念都误会到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去。也正如何方指出的,毛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只在于“阶级斗争”四个字,但他没有指出,就连这四个字,毛也不过是借用,盖他口中的“阶级”的涵义和马克思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毛陈腐的知识结构决定了他不可能懂马克思主义。他成长于新旧交替的时代,终生不懂外文,熟悉的除了游民文化经典和各种稗官野史之外,不外乎传统经典、宋明理学、王船山学说、《曾文正公家书》那一套,外加长沙图书馆能找到的寥寥几本翻译拙劣的西学书籍以及各种报纸。这严重的知识残缺,决定了他只能利用中文“望文即可生义”的缺陷,去猜测通俗小册子中的新术语的涵义,闹出“雇农是乡村的无产阶级”的经典笑话来。

这倒不光是毛的个人不幸,其实为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共有。马悲鸣就最是此道高手,在其大作中把“汤武革命”当成revolution,把“周召共和”当成republic,把“二踢脚”当成宇宙飞船的前驱,把杨朱的“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当成西方赖以立国的individualism(通译为“个人主义”),把“无产者”当成“无产阶级”。连晚生毛半个多世纪并在美国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大学毕业生都还会闹出这种笑话来,我们又怎能苛责一个出生于前清的遗少呢?

当然这么说也不公平——马悲鸣并没有如毛泽东那样,充当至今还在被人(甚至是无知洋人)顶礼膜拜的“第三里程碑”,所以还是有必要介绍毛对马克思主义的全面误会。

如上所述,马克思主义包括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三部分。毛对政治经济学一窍不通,连《资本论》都没看过,对“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理解似乎就只有“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笑话。他只涉猎过哲学,却不幸理解得面目全非,这我已经在旧作中系统论述过了。此文只谈他对列宁革命工艺学的最大贡献,亦即“阶级斗争”和“造反有理”。

我已经说过,毛的“阶级”、“阶级斗争”乃至“共产主义社会”等观念和马克思笔下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其思维方式完全是反马克思主义的。

在马克思,阶级是与社会生产方式相联系的社会集团,无产阶级是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现、与社会化大生产相联系的阶级;阶级斗争是社会上不同阶级之间的利害冲突;无产阶级革命则是因为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决定的必然结果,它必然导致共产主义天堂到来。这一切都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导致的客观事物,只能放在经济基础的背景下去考察。

但在毛泽东,“阶级”却与社会经济基础毫不相干,乃是一个道德观念。“被剥削阶级”与“剥削阶级”分别对应于“善”与“恶”,“无产阶级”则是“圣贤”、“活佛”的别名;“阶级斗争”其实也就是“善恶之争”;“造反有理”的“理”乃是道德上的正义性,不是科学决定的必然性;而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不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而是全民通过血腥斗争与主动修炼完成了道德净化的理想境界。因此,共产主义的到来并不需要物质极大丰富,只要“六亿神州尽舜尧”便可实行“穷过渡”。

这就是“山沟里照样能出马列主义”的由来。无产阶级的出现不需要社会化大生产,需要的只是个人的刻苦修炼。根据“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原理,不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以通过“一日三省吾身”的“思想改造”化为“无产阶级”,就连文盲农民也能通过革命战争的锻炼变成“无产阶级革命家”。

熟悉旧学的人不难一眼就看出,这完全是混合了游民文化、宋明理学和佛教(宋明理学本来也就是在佛教启迪下诞生的)的杂拌儿,它的特点是完全忽略了社会客观存在,强调所谓“主观能动性”(用林副的话来说就是“精神原子弹”),秉承了儒教“以道易天下”的传统,把社会改造理解为全民的道德完善问题。区别在于它对“善恶”的理解与儒家和佛家完全不同,却又不但把佛家提倡的苦修当成个人道德完善的途径,而且把游民文化鼓吹的仇杀斗殴当成为灵魂净化必不可少的洗礼。

终其一生,毛的这些思想一以贯之,越到晚年便越是炉火纯青,所谓“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理论”就是其结晶。它的主旨是不断煽动仇恨,发动暴民向一切偏离毛思想的“党内资产阶级”造反,藉此保证党官僚对领袖的绝对忠诚与顺从,并通过残杀斗殴锻炼人民,促使他们“斗私批修”,完成灵魂净化。这样斗到“五十年内外到一百年内外”,全民都实现了“思想革命化”,悉数肉身成佛,共产主义社会也就建立起来了。

任何一个粗知马克思主义的知青都该看出,这和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完全是南辕北辙。毛泽东思想的“原创性”,只在于他把列宁-斯大林革命工艺学与传统游民文化和儒道释奇特地搅拌在一起,制造出了一种高效社会炸药。这当然是一种思想,但似乎不能说成是思想家的思想,正如当初把硫磺、芒硝、木炭等混在一起发明了黑色火药的炼丹术士不能算成是化学家,只能称为alchemist一样。

最后谈谈“毛泽东思想”的定义。何方给出的定义是:

“‘毛泽东思想’是关于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理论和政策,特别是关于农村包围城市和武装夺取政权的理论和政策。这个定义的第一句话把‘毛泽东思想’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其他殖民地半殖民地民族革命的理论和政策区别开来了,也说明它的指导作用主要在于革命而不涵盖建设;第二句话显示出农民为革命的基本力量之特点,使‘毛泽东思想’不同于完全依靠无产阶级的马克思主义,也和走城市暴动道路的列宁主义不尽相同。”

我个人觉得这定义并未说出毛泽东思想的最重要的实质,我自己给出的定义是:

“‘毛泽东思想’是毛泽东杂取了儒道释的思维方式与视角,将列宁-斯大林创建的制造革命、夺取政权与巩固统治的政治技术理论应用于中国后,发展出来的一种东方政治新技术。它的主要特点是以‘道德宇宙观’的善恶两分法将所有的社会现象道德化,主张‘不破不立’,把仇杀斗殴带来的毁灭当成解放人民、建设新世界、完善全民道德的必需手段。它对深受《水浒》一类游民文化经典熏陶的贫民特别是农村游民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因而是颠覆中国式‘官府政权’的最强大的工具。但因为同一特点,它也必然对新建的官府政权具有巨大的破坏颠覆力,因此不可能被一个试图维护统治的政权忠实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