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星光下

民以食为天,然七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动乱,再加上大锅饭,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在秋收季节,丁夏每次把晒干的谷子从谷筐倒入大谷柜中时,一边看沙沙声中倾泄而下的金黄色瀑布,一边在心里默念:“不要停,不要停” ,他真希望这“沙沙” 声多响一会,希望这金色的谷子塞满整个谷柜以驱走饥饿。

丁夏是饿怕了,饥肠辘辘,胃里翻清水的日子实不好过。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米粮紧张时,丁夏经常一天吃一顿,村中许多人也饿得清瘦。在贫困年代,大家都以胖为美为荣,丁夏家斜对门有人在工厂当厨师,有天在池塘里洗澡时,他一边摸着自己白白的一身肥肉,一边对旁边的人自豪地说:“就是给你们二百元钱,也吃不出我这身肉”。 当时两百元钱可是一笔巨款。

谷筐倒一会就空,金色的瀑布停了,谷子填不满谷柜,且逐年减少,丁夏一直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喊:“不够,不够”,“饿,饿” ,在饥饿的折磨下,对它的恐惧深入骨髓,就是几十年后的现在,这个恐惧还未消除,丁夏每次煮饭总会多煮些,吃不了剩下不要紧,就怕吃了不够。

晚稻收割完后,丁夏一有空就去捡掉在田里的稻穗,以增加粮食的收入,也与姐姐丁鹰一道去贫瘠的山坡开垦荒地,种些蔬菜杂粮。看绿油油的蔬菜在自己开垦的荒地里茁壮成长,想起煮熟后的美味,心里涌上无比的喜悦与满足。

荒地里种植庄稼需要更多的水份与养份,丁夏与丁鹰在放学后扛起锄头,拎起尿桶去锄地和浇灌。在晚霞辉映下,庄稼叶子涂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色,不一会,晚霞在西天收尽,夜幕悄悄降临,冉冉升起的丝丝暮雾,如同细纱,在夜空飘浮,轻抚渐沉入梦乡的大地。

是回家的时候了,姐弟俩收起工具,抬头望,繁星满天,无数不知名的星星在深邃的夜空闪烁。一阵山野凉风吹过,庄稼与泥土清香渗入肺腑,远处蝉虫啾鸣,似在唱一首催眠曲。

回头看看自种的蔬菜,片片肥美的叶子在夜色中尽情舒张,叶尖上挂着颗颗露珠,在星光下晶莹闪烁。

看自种的蔬菜从幼苗,经细心照料慢慢生长到成熟,丁鹰丁夏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可自力更生,自给自足,这之中的滋味美妙无比,不知不觉入了迷,有时放学后晚饭也来不及煮就直奔田野照料庄稼,弄得朱老师很不开心,说了几次效果不大,朱老师发火了,有天她一把夺过丁鹰丁夏的锄头往地上一扔,对丁鹰丁夏怒喝:

“你们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翅膀硬了,想飞了?现在就这样不听话,今后还了得!走吧,你们去找你们爹去吧,我管不了你们了!”

对朱老师来说,丁鹰丁夏在自垦的荒地里种点蔬菜实在不算什么,也 更 本不放在眼里,她只要自己省点钱少买点高级食物就全有了,但对丁鹰丁夏来说,意义非同一般,这是走向自立的象征,所以丁鹰丁夏全身心投入,希望早点主宰自己的命运,爷爷对他们的行为也给以赞赏与鼓励。

丁鹰丁夏给朱老师这一喝,愣了,捡起锄头不敢出门,进退都不是。如去父亲丁根茂处,要走十五公里的路,路程也不熟悉,除丁夏在治贫血时去过一次丁根茂单位外,丁鹰从来也没去过,就这样走去也许要迷路,实在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姐弟俩商量再三,决定以抽签决定是否去找父亲丁根茂。抽签的结果是去找,看看太阳离西边山顶还有丈把高,丁鹰丁夏下定决心,换好鞋后立刻出门,一起往县城方向走去。

县城在丁夏老家的西边,丁夏姐弟俩顺着一条汽车马路,直往日落的方向走。汽车马路用砂石铺就,玉米粒大小的碎石铺在路中间,偶尔汽车驶过,扬起的满天灰尘在空中飞舞,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沉落下来,还大地一个清静。

马路给汽车压久了后,碎石往路两边铺散,修路工人用耙把砂石重新耙回路中央,道路在夕阳下弯弯曲曲地向西伸延,丁鹰丁夏知道,只要顺这条马路走,就会到县城,然后出县城再走二公里,就可到丁根茂所在的水电厂。

到电厂时天色已晚,西边的天空只留下一丝淡淡余光,厂区的路灯己亮起。丁夏带领姐姐来到父亲丁根茂的宿舍门口,敲了许久的门也无人应,问厂内的职工,说丁根茂下班后就骑车离开厂区,今晚不会回来了。

姐弟俩好意外与失望,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办,丁鹰说还是回去吧,两人一起原路返回,经过厂大门时,丁夏看到厂围墙的一角落很挡风,对丁鹰说:“我们今晚就睡这吧” 。

丁夏已快走不动了,刚才紧赶慢赶,用二小时一路不停地到厂区,脚酸力已用尽,肚子也饿了,现在再这样走回去,想想腿都发软。丁鹰说怕晚上有狼有坏人,还是回去吧。无奈,丁夏随姐姐出了厂门,此时天已全暗,丁夏回头看了看厂区,黑夜里,厂内的路灯显得越发明亮。丁夏鼓鼓气提提劲,在黑暗里顺着马路往回走去。

走了一会后,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脚下路在延伸,头顶上万千星星在夜空中闪亮,星光下,隐隐约约地看到路旁的田野与不远处黑黑的山影,随姐弟俩的快速行走,慢慢地向后退去。

经过县城时,丁鹰丁夏摸遍了所有的口袋凑起了一毛钱,想买点东西吃,但舍不得花掉,吞吞口水狠狠心,穿出县城,又向黑夜中走去。

偶尔有汽车驶来,灯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丁鹰丁夏在路旁立住,屏住呼吸,等厚厚的灰尘吹过,又重新上路。

途中碰到一位往同一方向去的路人,奇怪于两小孩黑夜赶路,上前搭话聊天,丁鹰丁夏不敢说实情,只说走亲戚回家,三人一起走了好长一段路后,此位路人停住,说:“你们还有好几里路要走,此去都有村庄,路上小心,我不陪你们了” ,说完就往回走去。丁夏不知这位路人是谁,就是脸也没有看清,也不知道他陪走了多少路,送了他们多长的一程,这就是故乡纯朴的村民,人间的温情,在黑夜里温暖了丁夏他们的心。

丁鹰穿的是妈妈贝仙霞的旧皮鞋,来来回回不停地赶路,丁脚已磨出了几个血泡,甚是痛,最后只能脱掉鞋袜赤脚在砂石马路上走,丁夏穿的是适合于远行的解放鞋,要脱给姐姐穿,但被丁鹰拒绝了。赤脚走久了后,脚底板给细石子刺得生痛,丁鹰脱一会穿一会,穿一会脱一会,这样脱脱穿穿不知多少回后,终于远远地看见了前面煤油灯光密集的丁宅市镇,一到丁宅市镇,离家就只有两百米远了。

就如同看到了曹操的“梅林” 般,人一下子兴奋起来,丁夏拉起姐姐的手,一边小跑,一边不由自主地喊起了学校早操跑步时的口号:“一二一,一二一…”。

跑了不一会,丁夏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脚一软,差点跌倒。来回走了三十公里的路,不但腿发酸,肚子也早已饿得要抽筋。到了市镇,大部份店都关门了,姐弟俩找到一家还点着煤油灯的零食店,用一路省下来的一毛钱,买了两个柿饼,几粒油枣,边走边吃回家。

刚走到村口,就见朱老师与隔壁的叔叔迎面走来,见到丁夏他们,朱老师吁了口气,笑着问:“你们到哪里去了” ,脸上的笑容很是尴尬不自然。

朱老师在丁夏他们走后许久,才发觉他们姐弟俩不见了,原来只是吓唬吓唬,以为路远天晚他们去不了丁根茂处,没想到他们真去了,丁根茂见了丁夏他们后不知要如何向她问罪。更要紧的是,万一他们在路上丢失了,或根本没去丁根茂处而是逃往别处,这更难向丁根茂交待,所以在发现丁夏他们走后,朱老师一直心绪不宁,希望丁夏他们过一会就回家来。可是近十一点了,还不见他们回来,也没有丁根茂的消息,朱老师更加焦急不安,左思右想,只好请隔壁的叔叔帮忙,请他连夜去丁根茂的单位看看。

现见丁夏他们自己回家来,一刹那间的开心过后又是气愤,无名之火在朱老师心头升腾,但有隔壁叔叔在场,爷爷也一拐一拐地柱着拐杖走过来,还是摁住了胸中的怒火,也怕节外生枝,如果打了又跑了,就是小不忍 乱大事 ,自找麻烦。

丁夏丁鹰刚才看到朱老师脸上浮现的难得的一丝笑容,虽然有些别扭,但还是感到高兴,心中竟然升起丝温馨的感觉。如同一个久未尝到盐味的人,一丁点盐花就足让他回味无穷了。这一路的辛苦奔波,看来也不是全没有收获。 随时间的流逝,沿途所看到的风景也留在了丁夏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