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缓缓地离开了登机坪,掉头向飞行跑道滑去。1996年早春二月,大地上仍刮着凛冽的寒风,灰暗浓厚的云层把天空压得低低的,天盖沉沉地刚刚触到陈旧的上海虹桥机场候机大厅的屋顶。下午三时,应正当午后,但黄昏似己早早来临了。

转过几个弯后,飞机进入主跑道。如同百米赛跑,飞机在起跑处暂停,同时加速发动机,到一定速度后起跑滑行,在机身剧烈颠波与隆隆的气流声中越滑越快,滑过二,三百米机翼一振,前轮离开了地面,接着是后轮,机身也从颠波中突然恢复了平静。“上天了”,我对自己说,接着是一阵空悬的感觉。

此次出国也是在国内走投无路下唯一的选择。原单位是个国营机构,死气沉沉,效益不好。而从大江南北东奔西跑辛辛苦苦卖买原始股赚来的十几万块钱也被期货公司一夜间设陷井卷走,从小富跌到一文不名。女朋友离开了,又吃了投资期货合货人的鸿门宴后,已心灰意冷。一个人锁在房里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瘦掉几斤肉后,终于明白一件事,这里已没有什么值得留连,我应离开,改变一下生活了。

起身洗涮,看着镜子里的那张消瘦憔悴,胡子拉渣的脸,真怀疑是否是自己的。曾听曰“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智,饿其肌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我也几遭同样的罪,却不见得有何大任与出息。似乎不太公平。

也好,曾经地狱就不会轻易死掉,虽然我曾经的离地狱尚远,但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强,今年刚至而立,还有青春的资本,可板回失去的一切。我安慰自己。

飞机越飞越高进入了云雾中,窗外白朦朦一片。近看机翼,灰白色的浮云在上面飞速掠过,一丝丝地在翼面及翼后方留下拖痕。几分钟后,云层越来越稀,窗外渐渐明亮,在穿出了一团薄如轻纱般的浮云后,豁然开朗,窗外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所有的云层都已抛在后面,在机下翻腾着波浪。远远向下望去,如同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原。

飞机已到万米高空,进入了预定的航线,由上升变成了平飞,机身也从后倾变平。稳定的长途飞行开始了。我从窗外收回视线,解开保险带,调好椅子角度,舒舒服服地躺靠上去,思绪不觉又滑到了那一天。

那天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市中心人行道上,随人流恍恍惚惚穿行在各大商场间。自从决定要离开此地换种生活后,就交了辞职信,打算如实在找不到其它机会,可回老家帮亲戚管理私人小厂或跑跑业务。在等待辞职申批期间,整日漫游在市区,一来无事可做,二来想看看市场,找找有否意想不到的机会,再者呢想再看看大学毕业后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十年前充满理想与希望而来,现今仍一事无成,只落得一身的疲惫与满心的苍凉,不免心生一丝伤感,些许感慨。

回想从刚毕业的56元月工资,一分一分攒到一个小数目,再拿这些钱与朋友们合作,组成一个小基金,全中国地轮流跑去申请原始股,抽中上市后即刻卖掉再申请下一只原始股。只要想起那怀揣几十万元的现金支票,通宵达旦地站在拥挤不堪的火车箱里,张紧地不敢合一眼的日子;想起在暑夏烈日下,在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街头,不吃不喝排队暴晒整下午等着交钱买那抽签号码的情形,个人的本金从几千几万终于到了十几万,而现在这些钱全一下子没有了,心里怎能甘心,怎还有心情去领那一百多元的月工资以期重新再来?

一起投资期货的同伴也翻脸了。那天在自家设宴说是为了商量一些事。明知是鸿门宴但也要赴,一旦豁出去了自会镇定与坦然。在对方一群亲戚大呼小叫,碟摔碗飞中一动不动沉住气舌战群魔,最后总算保住尊严,毫毛无损地回来,但已神疲心伤。再加上女朋友也已离去,于是关在房里死睡了三天。

正在马路上漫游间,无意间看到一广告,新加坡一公司需员工。于是即刻报名,一月后面试,五月后签证下来,半年后就登机出发了。面对通向未知世界的一条路,对我这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没有资格权衡利弊,也就连犹豫的念头都没有闪过一个。

刚才在登机口最后回望了一眼,不觉心生一丝决别的悲情。“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回”,我不是壮士,去了也许还能再还,但就是如以前许多故事中所描述的被人骗到南洋,最后客死他乡抛尸荒野,又何惧呢? 不试如何会知道好坏?

飞机在平静地飞行,黄昏已临,青蓝的天空渐渐变成了深黛色,天际边一抹五彩晚霞鲜艳纯净得使心儿融化,一丝丝颤栗心疼的感觉迫得我一时透不过气来。高空云层上的日落,比起地面上瑰丽多了。

入夜九时许,飞机进入新加坡上空。机身侧倾,在转一个大弯以使飞行方向对准降落跑道线。探望窗外,下面一片灯火,通明灿烂。看着这块我只听说过但从未到过的土地,紧张中渗杂着一些兴奋与好奇,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呢?

出得机来,我们一行十八人列队排在关前受检准备进关。抬眼望去,在关前聚集的人群里,就我们这些人个个西装革履,有的还打着领带,而其他的人都身着便装,有人更是短裤拖鞋。这才明白原来以前书中所说的,在国外的一般场合,凡穿西装革履的华人都是刚去外国的中国人,这是真的。

我前面排着几个洋人,也是短裤加凉鞋,在移民官的“Next Please”中快速地进关消失不见了。我站在黄线外,听到移民官的那句“Next”,正准备等听到那句“Please”后再走上前去,以便不要让人觉得中国人都是猴急的。但等了一会,就是听不到句“Please”。

移民官脸已稍露不耐烦神色,此时我明白过来我是等不到那句“ Please”了。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急步上前受检进关。

之后听排在我后面的同伴说,他们也都没有听到那句“Please”。

找到托运的二个大行李箱,左右手各拎一个出门,傻乎乎的也不知道可拿个手推车推推。事实上这二个大行李箱也不重,当时在虹桥机场怕托运的行李超重,已把所有重而体积小的东西全放在随身的两个小包中了。

等大家都到齐,来接机的经纪人也己找到了我们,带领我们一行人去找已租的巴士。此时我们大部份人浑身都是包,右手提一个左手拎一个,背上背一个脖子上吊一个,西装革履满头大汗,一副乡下人进城样。

巴士在公路上飞驶,从洁净的玻璃窗看出去,路灯下的护路林郁郁葱葱,树叶油光闪亮,道路清洁不见一点拉圾,与我来的城市那灰蒙的树叶,肮脏的道路有天襄之别。“到国外了”,我心中再次提醒自己。

当夜住进公司给我们租的公寓房,一套三间,一间住四人,洗刷完上床,在窗外呼啸的车流声中渐进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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