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见

舒红终于相信不是她听错,也不是他开玩笑,桑在明确告诉她,不要对他“抱幻想”。她陡然气结,想冷笑一声,象电影里那样,冷冷地说,“谁对谁抱有幻想?”,不动声色地泼杯水在他脸上,然后很酷地走开。不过只是想想而已,她能做到的,是稳住自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抖,“谢谢你说得这么明白。”

她对自己怎么站起来,怎么走出去,怎么骑上车,回到公司宿舍,没有任何印象。只知道自己从桑那儿告辞出来,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公司,没有失去控制,也没有出交通事故。

回到宿舍,同屋的两个人都还没有回来。她爬上床,放下了蚊帐,被子蒙住了头,才感觉到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一下都动不了。脑子里却非常活跃,象过电影一样不停地闪回着这一天里那些破碎的片段。

还有那些伴随着这些片段的跌宕起伏的情绪,如坐过山车一般,头一秒还在享受着仿佛从天而降的激情和温存,下一秒却体会到跌落深渊的失意。不光是失意,更有受到羞辱的愤懑和难堪。

桑,这个她到北京后唯一的朋友,兄长,他让她在他面前情不自禁,放下了伪装。再在这样的时刻,抛弃了她。

可是她能做什么?昨天,她还庆幸跟桑能够保持这么完美的友谊。可是有了今天发生的事,这些都变质了。他是否一直在心里嘲笑她,那些她感觉弥足珍贵的陪伴和帮助,对他,不过是一场游戏?逗她这样一个初出茅庐,单纯得直冒傻气的女孩子玩,也许对他是一种特别的快乐?而游戏的高潮,应该是把她送上云端,再重重地摔下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在心里反反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一直把心里的痛楚往下压。痛楚由尖锐变得钝重,最后麻木了,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痛定思痛,她想,既然没有办法收回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能揍他一顿出气,甚至根本无法面对那个人,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避而远之,让自己忘了这件事。

幸好,这两天工作很多。她忙着给新筹备的进出口处帮忙。翻译资料,准备材料,跑几个大部委,各个相关办公室跑来跑去。让她去跑这些手续,显然是老总对她前一段主动请缨的回应。这对她是个好机会。尤其高兴的是,可以借着忙,不去想桑的事。

她不跟桑联系,桑也没主动联系她。原来也没想好下一步会怎样,现在那个人仿佛消失了一般,也省了她考虑了。

季节很快进入了冬天。下过两场大雪以后,地面有了积雪。积雪融化以后,遇冷又结成了冰。地面混合着这残雪,薄冰,还有泥泞,危险,肮脏而混乱。舒红对北京的冬天,实在是缺乏好感,连带对北京,都厌倦起来。想起那个刚过去不久的秋天的美丽,几乎有种童话般的不真实感。

有一天,她出去办事,回来晚了点,经过公主坟时,那个馄饨摊已经摆出来了。她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坐下来。

天寒地冻的冬天,那盏明亮的汽灯发出的热量充其量也是象征意义的。她本来在外面呆了不短的时间,已经冷得直跺脚,这会儿又呆在这样的地方,冻的狠了,她反而觉得身体的感觉麻木了,只觉得空气很清爽。

她叫了二两馄饨,喝着滚烫的汤,却感觉不到什么热量。这是她和桑的老地方,坐在这儿,总以为他就在附近,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出现,还会笑嘻嘻地让她请客。

不知道坐了有多久。她的东西吃完了。下意识地想再要一碗,摸摸钱包,想起来要留足够的钱给桑,他一般要三两馄饨,两笼小笼包才够。可是,桑,他在哪儿?他还会再来吗?

舒红想起来他们很久没有联系了。他们也许就此不再相见?原来她曾那么习惯于他的存在,以为这是命定的缘分,让她在人生最彷徨的时候,遇到一个这样同命相怜的“孤儿”,给她依靠,给她安慰。而她于他,也应该是一道温暖的阳光吧,象他自己说的那样。

可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实际上都太靠不住了。说一声烟消云散,就可以消失得毫无踪影。如果将来有人说这个人是她想象出来的,她也一定没有办法辩驳。就她所见,他是这样一个生活在废墟里,无父无母,没有过往也没有将来的人,一开始对她好得没有任何理由,但一转眼,又露出那样陌生而狰狞的面孔。他是谁,真的存在过吗?也许,她以后会说服自己他从未存在过。

一念及此,她的心又痛起来。如果没有桑,北京,重新成为一座孤城。离开校园,她曾孤独到发疯,直到桑的出现。现在重新走进孤独里去,表面她镇定了很多,可是内心里,那种恐惧的阴影再度袭来。

也许,有了男朋友,安了家,情况会有不同?可是她不相信自己会很快遇到一个心仪的人,并且与他发展成男女朋友。她跟异性,本来就很难进入亲密关系,在学校里如此,在这儿,尤其是经历了跟桑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束,更是如此。

她心有不甘,她需要对自己有个交代,才能重新开始。也许,桑有他的苦衷,他也跟她一样痛苦挣扎,只是说不出口?他以前对她的好,那么纯粹,那么简单,她不相信他是在表演。

就在那天,他还做饭给她吃,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问题只是在那一吻之后开始。也许他受过什么打击,有些过激的看法。虽然舒红不喜欢,但是,也许可以体谅他。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儿,他曾给了她那么多温暖和安慰,她也应该给他。

管他的原因是什么,她愿意忘了他曾给她的难过和难堪,她愿意想着他的好,也许,他们可以做回朋友?她只想知道他还在那儿,即使不在一起,甚至,少通音讯,但只要知道,人海里有个人,会想到她。而她也想着他。那一份牵挂,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不要在这孤独的世界里,一个人来去,没有人与她有关。

她突然觉得必须问问他,问清楚,他们是否还是朋友。她终于站起来。人已经冻得有点糊涂了。转来转去找了好几圈,迷迷糊糊中,她终于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那个烂熟于胸的呼机号码留了言。她留了她公司所在的号码的前四位数,他曾凭着它们找到她,他应该记得。

留完言,她突然感到放下心头重负的轻松和充满盼望的喜悦。好像一个沉重的魔咒忽然被揭开,简直喜不自禁。

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这么做。她会告诉他,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不要失去他。不管他有着怎样的考虑,她愿意忘掉那天发生的事,只想跟他做回朋友。

他喜欢跟她做朋友,不是吗?一直以来,他关心她,照顾她,帮助她,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她相信他喜欢跟她在一起,至少是在原来的模式下。

她感觉轻飘飘的,非常兴奋,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现在桑没办法和她联系。但明天,上班的时候,他一定会跟她打电话。他会说什么做开场白?她到时候会不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许,什么都说不出来更好?他能体会她的心情的,他能。

她就这么边走边想,脸上挂着傻傻的笑容。样子一定有点怪异。旁边一辆车静悄悄地滑过来,停在她跟前。车窗摇下来,是司机班最年轻的那个孩子一样的小韩。他问,“小舒是回公司吗?上来吧,我捎你回去。”

在这时候见到公司同事,舒红有点无措。她很快地回绝说,“不用了。谢谢。就几步路。我走回去。”

小韩也不勉强,把车开走了。

到了公司,走过传达室,看到主楼背后那个熟悉的小二楼。那里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有一张小小的属于她的床。她真渴望即刻可以飞到那张床上去。美美地睡上一觉,明天上班时,一大早就接到桑的电话,他们和好如初。一切都回到原来的模样。

小二楼前的灯光很黯淡。这个地方,即使没有灯她也知道往那儿走。不过现在她头重脚轻,又突然松懈下来,那排陡陡的楼梯,让她望而生畏,怎么也迈不出步。

她还在那儿犹豫不决,小韩大概刚停好了车,从车库出来,也往小二楼这边过来。他们司机班有个休息室在小二楼上。舒红让到一边,让他先过去。他却犹犹豫豫地停下来,看到她脸上,问她,“你没事吧?”

舒红赶紧说,“我没事。没事。就是有点累。你先上去吧。”小韩应了一声,蹦蹦跳跳的上去了。看他走了,她才慢慢的开始爬楼梯。

今天的楼梯好难爬啊。她每爬一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而且,总觉得会踩空了掉下去。累的不行。好不容易爬到一半,楼梯转角的地方,有个相对而言宽敞的平台。她坐在上面,仔细地靠好了,确信自己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却没有力气也不敢再往上爬了。

坐下来,她感觉自己呼吸急促,一会儿冻的发僵,一会儿又热得冒汗。她知道刚才在外面冻坏了。暗暗希望自己很快攒足力气,回到暖气很足的宿舍,捂上被子好好睡上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一个声音说,“我的姐姐,你怎么回事?坐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