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笛幽幽


竹林透着风响,清泉在一旁沥沥流淌。随意弄箫之中,望着竹林,突然想起七贤来。

历代名士,素来最爱竹林七贤。一早就想为七贤洋洋万言一篇,然而,却发现不管怎么拼凑,都有玷污“竹林七贤”四字之嫌。斟酌数日,觉得无论如何,只当是宣泄一番敬意了。

七贤之中,最爱阮籍。世人或许都爱嵇康,其潇洒俊逸,才华豪情,的确非常人能比。然而,却厌其刚直过度,以及力求长生的跟俗服药之态。然而,也只能说是当时名士之盛行风潮了。而阮籍,乃是一外野孤鸿,刚柔并济,他不似嵇子,一味刚硬而抵抗朝廷,枉送性命又悔之晚矣。阮公却游刃有余,又不失清白。

之于琴(或说于音乐)

阮籍初次听嵇康弹琴的时候,是在何晏府中,阮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登房上树听嵇康在何府玄学清谈,一时着迷,到后来正冠接见,不料一见如故。从此交流起琴技玄学来。嵇康因阮籍到来而刻意弹奏《广陵散》这千古佳音。而阮籍在遇到嵇康之前,一直对自己琴技颇为自负,听了嵇康之琴,才大叹天下琴技若阮籍第二,则必定嵇康为尊。

两人出城游时,遇老翁,于是又大谈啸技。“啸”乃古时招魂呼魄之举,《楚辞》曰“招具该备,永啸乎些”,而时下之长啸,多是宣泄之举。甚至,当成了音乐的一种。神于啸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触类感物,因歌随吟。阮籍与嵇康皆是好啸之人,商谈之下,确认啸与音乐密不可分。只因音为心声,心感于物,才宣之以乐。啸因形创声,随事随曲,应物无穷也。——而后,弹及《广陵散》,嵇康声称得自“幽冥之助”,因而不将曲谱随意示人。所以,当今流传之《广陵散》,早是换版之物了。

而山涛是在阮籍之前结识嵇康的,当时山涛渡水,遇见刚要去拜访嵇康的吕安,又见吕安秀异过人,跃水救幼儿身手不凡,结识之后,一同去拜访了山阳嵇康。那时未及竹林,闻得琴声,似叹息之声,其声已足已使人心魂荡漾,而吕安却说那时嵇康之妻长乐亭公主在思归弹琴,刚说罢,琴声外有箫声扬起,似有劝慰之音。初始极轻,而后居然把那幽怨琴声压了下去,然而琴声越来越欢快,终于鸾凤合鸣起来。——可见,嵇康之箫也是极好。

七贤中阮咸是阮籍侄子,叔侄俩一样荒诞,阮咸据说是最精通音律之人。在山涛辞官,领向秀与阮,嵇见面时,途中突遇正前来拜访的阮咸,一路边走边凝神静气弹拨琵琶,一路珠玉之声,沁人心脾。于是,几人当下结交,都是神交之人,一见如故自不必说。不过,估计当时阮咸之琵琶并非琵琶,而是阮或筑之类的弦乐器。因为琵琶这东西怎么说也是公元四世纪才从胡人手中传过来的,阮咸也太赶潮流了一点,也是独自流传罢了。

之于酒

说起七贤,不能不说到酒。酒或许是他们在那个动荡压抑的时代的一种宣泄物,用来躲避政治,麻痹自己罢了。

刘伶是酒的典型,那几句“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耳熟能详。刘伶最大的爱好,就是随身携壶,驾鹿车,走到哪喝到哪。最出名的事件莫过于后头跟一人背铁锹,说道走到哪死了就在地上挖个坑,埋了。

于喝酒,阮咸也有趣事。几人喝酒时嫌麻烦,干脆搬一口大缸,几个人各拿一管子,插入缸中,一个个绕着缸东倒西歪地直接拿管子吸酒,吸累了休息一会,休息完了继续吸,只叫下人不断往缸中整坛子倒酒。而某日门外跑来一群小猪,闻酒香偷偷入室,见众人不理,于是也趴到缸上痛饮。结果,人猪共饮因缸酒,此事一时久作笑资。

山涛喝酒是极厉害的,说他厉害为的是他的标准。他心里有把壶,喝多少心中有数,每次喝到八斗,就绝不再多喝一口酒。这一点,连嵇康都十分佩服。

而嵇康本也是好酒之人,但为得养生之道,服食五石散(寒食散),于是不能饮太多的酒。何谓五石散?乃是以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和石硫磺为主再配以其他原料视不同需要各配成分而长期服用之物,魏晋名流里十分流行此药,声称非但能治病而且使人延年益寿,像嵇康这样的好养生之人,当然不会错过。他这五石散是从何晏那里所学,然而五石散乃剧毒之物,而且价格昂贵,一般人无法服用。

服用后会产生极大体热,因此每次要“行散”,也及用特殊方式将毒热散发掉,否则五毒攻心无法医治也。而当时极其流行的一个词语,及“散发”,因为五石散只有贵族享用得起,散发之时如癫如狂,许多平民百姓为了显示自己身贵,也常故意当众倒地装疯,而大喊自己“散发”。服食五石散之人,一年四季不得穿过厚过糙的衣服,要喝极好的热酒,洗冷水澡,免得衣服过糙而刮伤皮肤,酒过差而伤及自身,水过热则无法浇去一身热意……因此,嵇康自从服用五石散之后,渐渐对酒开始克制并且挑剔起来。每次总不能尽情与友人畅饮。当然,他人也有服食者,于是也不追究。

阮籍喝酒,疯狂起来却几乎接近刘伶了。有酒必醉。而且也曾为了喝到三百斛步兵酒而主动出仕要求当步兵校尉。一心笼络他的司马昭自然同意,于是,阮籍便浩浩荡荡地为酒当官去了。此后与刘伶天天醉酒,无人敢二话。……翻来覆去,侃侃之言,足教人颔首。

之于情

七贤之中,有两段爱情最是离奇。

一是嵇康与长乐亭公主之恋,二是阮咸与胡婢小鲜之恋。

那年秋天,20岁的嵇康因其兄嵇喜升了官职,带全家前往老家扫墓,顺道去沛国拜访嵇喜一位郡尉朋友孙干。那时正到重阳节,是个大节日,官府大宴,嵇康却坚持要一人独行。独自登高去了。顺便欣赏沛国风景。于是他背着自己的五弦琴,一人前往秋高气爽的郊外,爬到一坐山上,那里风景奇佳,嶙峋怪石,流水潺潺,嵇康一时开心,找了一方岩石做琴台,弹奏起来。而且一弹就弹了数曲,结果,正忘情之时,一小姑娘却打断了他。原来,是沛王曹林之女长乐亭公主有请。嵇康了解之后,不打算搭理官场之人,于是背琴准备下山,那时公主才幽幽转出山石后,长叹一声:先生难道如此高傲,赐教一语都不肯么?

嵇康闻言转身,顿时见一雍容丽人,姿态万千,雅致不俗,可说超凡脱俗又摄人魂魄。那时,他对王侯之女的印象刹那改变了。此后,两人弹琴传声,只一日下来,便已互相心仪了。所谓知音,或许便是如此。然而,公主早已许嫁丑陋无能却相对来说门当户对的庾公子,一见嵇康之后,当然与父亲沛王抗争到底了,一定要另嫁他人。公主怕的是嵇康因为憎恶王侯之人而不来提琴,嵇康怕的是公主仪容超凡,虽自己不在意其王侯身份,但毕竟担心其不在意自己。不料,那小丫头鹃儿倒当了一回红娘,替公主传递了书信,表露自己爱慕之心,于是,嵇康大喜,当即决定要去求亲。家人只当他疯了,但拗不过他,于是,嵇喜以长兄的身份,去求孙干,前往沛王府求亲。沛王当然不同意,事后公主与父亲大闹,沛王无奈,只得按照公主的要求,以才能选择。这个么,不用说了,嵇康之才天下皆知,席上出尽风头,连沛王都暗暗心服起来,于是,一桩喜事,就此成就。可算才子佳人之配了。

阮咸前往嫁于百里之外的姑姑家做客,在客厅发现端茶的丫头长得与众不同,问起,原来是鲜卑人。这鲜卑姑娘祖上是战俘,因此自小卖身为奴。阮咸做客期间一直盯着那胡婢看,姑姑一再警告他,说他一个有妻室之人,纵然要纳小妾,也得纳个好人家的女儿,怎可纳一个胡婢呢。阮咸却不管,当完便装醉要那胡婢扶持,当晚便偷偷成了一桩好事。不料次日天刚发白,家人来告说老夫人去世,阮咸与阮籍一样,都是出名的孝子,当即就吐血昏迷了,姑姑找郎中救了半天才醒。

回家之后,阮咸跪得双膝出血还不肯罢休,次日姑姑带那胡婢小鲜赶来吊唁,在下葬之后那天,带着胡婢回家。阮咸苦苦挽留不住,回家之后,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当即冲出门外,夺过一客人的马就直奔姑姑的车驾而去。硬是把小鲜给追了回来。姑姑无奈,只是暗恨他无法和族人交代。果然,阮咸一带小鲜回家,家里便炸开了锅一样热闹。幸好阮咸之妻姜氏看着小鲜居然大有恻隐之心,欣然接受了。族人骂咧咧而去,只剩阮籍和几个年轻族人帮忙收拾局面。这一母丧之日千里追美的风流韵事,还教向秀等人笑了数日。

之于政

七贤在政治态度上的分歧比较明显。嵇康、阮籍、刘伶等仕魏而对执掌大权、已成取代之势的司马氏集团持不合作态度。向秀在嵇康被害后被迫出仕。阮咸入晋曾为散骑侍郎,但不为司马炎所重。山涛起先“隐身自晦”,但40岁后出仕,投靠司马师,历任尚书吏部郎、侍中、司徒等,成为司马氏政权的高官。王戎为人鄙吝,功名心最盛,入晋后长期为侍中、吏部尚书、司徒等,历仕晋武帝、惠帝两朝,至八王之乱,也游刃有余,不失其位。

山涛只是早有安天下之心,只是一时找不到机会效忠朝廷罢了。一直隐忍不发,但一有机会,他就立马出仕去了。而且是自己要官来做,对于司马的嘲讽,置若罔闻。当然,其为官算是有手段且确实有优处的。王戎为官时,当然没有坏事做绝之类,但其爱财已到了令人发指之境界。譬如家里种了品种极好的李子,他和家人每到李子成熟期都要关门数日,在家里将李子核凿穿,以防止别人引种他家的李子。自然,他的作人也是遵循他自己的原则: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贪赃枉法的事他是不干的。只是小气了些。连嫁女儿时送给女婿的唯一一套衣服也要半路去追回来。以至阮籍在后期一见到他就摇头嘲笑:竖子又来败人兴致……

向秀在嵇康死后被迫出仕,阮籍的政途是最坎坷的。他并不愿为官,但从曹氏开始知道司马氏,他的官运其实是最亨通的。但他一直保持蔑视态度,而且纵然后来真当官去了,也一直是和政治保持不合作状态。他不隐不仕,又隐又仕,做官不过打哈哈,可谓懂得“全身远祸”之三昧,可惜不能为天下苍生计屈己而成人,以致于最终只是一名士而已。其在政治上最出名的事件莫过于“青白眼”。见他所认为之俗人则一记大白眼,见到嵇康之辈却青眼咪咪。嵇康与司马氏的不合作或许多少跟其妻长乐亭公主有点关系,毕竟,长乐亭公主之父曹林是曹操和杜夫人所生,嵇康算起来也是王亲了。

吕安之妻被吕安之兄吕巽侵占后,吕安欲状告吕巽,然而,嵇康分析吕巽乃司马朝中人,更与钟会有关联。钟会素来与嵇康之辈有仇隙,若吕巽告状,除了家丑外扬之外,别无其他。因此嵇康劝吕安忍忍罢了。不料吕巽却恶人先告状,反而诬陷弟弟不孝之罪,司马昭宣扬以孝治国,于是,吕安成了撞罪羔羊。嵇康觉得愧对吕安,写书为其开脱,不料也卷入这场政治阴谋,尤其山涛给其写举荐信要他做官被拒绝后,他更是愤怒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触怒司马氏。在钟会一手导演下,嵇康也锒铛入狱,最终招来杀身之祸。从此,《广陵散》一曲成绝响,七贤中名士逐个逝去,向秀更是被迫出仕后抑郁而终。

之于性

说起七贤的性情,可算是七天七夜也说不完的趣事了。

譬如阮籍,那时陈留阮家分南北二阮,北阮富南阮穷,七月七晒成衣那一日,北阮家家竖高架大晒轻裘华服,以示富足。南阮阮籍与阮咸叔侄见了,竖起更高的竹竿,将家中粗布短裤之类全挂出来晒,把北阮给气了个半死,认为阮家颜面都被丢尽了。叔侄二人却道:“既然大家都晒衣服,我们也不过不免俗而晒罢了……”

阮家不远一当兵的人家有一姑娘,未成年便夭折了,其在世时姿容绝代,才华满腹,阮籍诗中经常出现这女子形象,但却是一点关系都没,甚至没见过面的。而姑娘夭折时,她家人设置灵堂祭奠,阮籍却大哭着闯了进去,不明身份不避嫌疑,一闯进灵堂也不循规蹈矩,礼数行礼致哀之类全免了,一头倒在灵柩前就哭了个死去活来。众人只当是疯子呢。真说起来,阮籍也不过惋惜她的才色,同情其过早夭折罢了。

刘伶荒诞起来是谁也比不上的。经常赤身裸体在家里痛饮。有人登门拜访,见其癫狂之态,纷纷指责。刘伶却道:“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室为衣裤,你们为何要钻入我裤档中?”

如此之事,数不胜数,皆留作后人作笑谈。

说实话,一向憎恶王戎,始终觉得七贤之中应高抹去王戎,而加上吕安。吕安也是浊世佳公子,才华出众,与嵇康倒有些神似。

想起那缓缓流淌在竹林边的河水,河边的凉棚,打铁铺,依稀似有嵇康与向秀身影,一挥锤,一拉风箱。风雅之余,打铁自给。远离政治,永隔尘烟。钟会之类小人借高官之态,驾车前来“拜访”,总以为嵇康会欣然迎接,不料,二人只是继续挥锤拉风箱,理也不理。知道钟会忍无可忍掉头而去,嵇康才悠然道:“闻何而来,见何而去?”钟会冷笑:“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之孤傲,也算旷世了。

再想起孙登之一弦琴,却能出绝世和声。嵇康为避世,曾拜访孙登,孙登却一眼看穿其本质,说其并非能真正隐忍之人,而后随王烈求仙,却遇仙无门。终于还是入了俗世。嵇康果然是不能隐忍之人,若不然,也不会被其刚直所害了。阮籍见孙登当然运气多了,至少孙登能与他应答。阮籍为人,自然是胜过嵇康。

……洋洋之下,意仍不绝。而晦涩已现,那《酒狂》,《广陵散》之曲,也非俗人能赏了。更无我辈庸俗之人能辨其清律了。

之于文

七贤之成名,或许最大成就在于他们的文字吧。

而七贤思想不同,所作文字也不同。嵇康、阮籍、刘伶、阮咸始终服膺老庄,越名教而任自然,山涛、王戎则好老庄而杂以儒术,向秀则主张名教与自然合一。阮籍的五言诗,嵇康的散文,在文学史上都占重要地位。向秀擅赋,如今尚存其《思旧赋》一篇,“……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篇帙短小,感情深挚,传世之作也。刘伶的五言诗也水平颇高,但几乎无以流传。其散文《酒德颂》,风格与阮籍《大人先生传》颇相接近。而阮咸则以精通音律出名,文学作品几乎没有。。山涛、王戎擅清谈,却不长文笔。因此也没多少精彩的流传下来的。

山涛渡船上遇吕安,而吕安怀揣嵇康的《养生论》刚好要去山阳见嵇康。因此,山涛读文而识嵇康。在山阳与嵇康夫妇会面后,山涛辞行而去。路遇阮籍,二人大发鹑觚酒论。一时间谈到山涛初结识的嵇康,阮籍大感兴趣,也属机缘巧合,刚好何晏府上正在清谈大会,阮籍偶然听到有一青年正高谈阔论发表《乐论》之辞,力辩群士。滔滔不绝,阮籍听得暗生钦佩,再听几个下人在谈论,才知那风流才俊才华过人的青年正是嵇康。当时阮籍是翻墙进去的,然而当时嵇康早已察觉,在阮籍欲离去之时,他才现身留客。于是,一段千古传诵的友情,也因此而生。

而嵇康那篇乐论,纵然我现在读起来,也觉得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它主要阐述音乐没有哀乐之分,而人们之所以认为听了某些音乐会高兴或回伤心,都是因为当时外界环境以及自身心情所至。世人或许都认为“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说空子闻《韶》乐,能知舜王功德,季札听《周》乐,能了解各国民风。根据此类事实,纵然先贤也确信音乐有哀乐。而嵇康却偏偏反驳这一证题。他认为宫商角徵羽五音本质合土金水木火五行之气。无愧论怎样组合变化,声音不过气之振动,不会因人之哀乐而发生音质改变。所谓苦声表达悲哀,歌声表达欢乐,只是大致如此,如同礼物并不能表达真正的尊敬一样。再说了各地风俗不同,万一有个地方哭泣代表欢乐,欢笑代表悲哀呢?更可见声音本身无哀乐之情。而声音没有情感,但其和声可以感人。人心遇到和声而发生谐振,将已有的情感激发出来,本来郁闷的心情加上悲伤的歌词渲染,自然会痛哭流涕了。

若有人反驳说史书有载,葛卢听牛鸣,知其前世曾三次为牺牲。师旷吹律管,觉南方来风无力,便知楚师必败……然而,竟信书,则不如无书也。譬如牛非人类,无道相通。师旷催律管时,楚国远在千里之外,声音怎能到达晋国?就算声音随南风进入律管之中,那么楚国南面有吴国,越国,北面有梁国,宋国,而怎知这风一定是从楚国吹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