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哪吒

下午走在街上,突然想给胖子打个电话。电话响了一通,是留言,我忙挂上。然后又拨了一遍。这回接通了。胖子还在睡觉,一嘴迷迷糊糊:“喂?”
我说:“是我。”他问:“谁?”我重复了一遍:“是我。”这回他听明白了,“哦,是你呀,你最近都在干吗?”
我说:“忙着呢。”他又问:“忙什么?”
我说:“你怎么现在还在睡觉?真他妈是个懒猪。”他说昨天整晚在开派对,有个捐助“哈哈”的活动,他也参加了。
我说:“街上的风太大,我听不清,你刚才说什么‘哈哈’来着?”
他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没听清。街上的风真的很大,石子路干干净净,该刮走的早刮走了。云又密又暗,看样子是要下雨或者下雪了。乌鸦不知在哪儿大叫了两声。
正如这样:“嘎!嘎!”
这时,我想起了以前写的《大雁》,但只记得一个开头。

“这秋天的风刮得你
只能躲在我的身后
于是,我指给你看天上的大雁”

就这么三句。
胖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火星一样模糊。他接着说的,我一句都没听清,可还是边走边用快被冻僵的手握着电话和他说话。不远处是栋老房子的入口,蓝色的大木门,年久失修,掉了好几处漆,裸露着木头的本色,长了锈一样。整扇大门好像一个曾经高大的佝偻老人。门旁边有一段墙,我往墙和门之间躲了进去。
然后听见胖子在电话里说,现在好多了,刚才他都听不到我在讲什么,只有风声。
我问:“胖子,你最近怎么样?”
胖子说:“挺好的,但和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不一样了。对了,你来看我吗?”
我说:“好啊,那就今天吧。”
胖子说:“行,你什么时候来?”
我说:“四五点你该醒了吧。”
胖子说:“好,就那时见。”
我说:“那好,你继续睡吧,一会儿见。”
“再见。”
挂了电话,我就往地铁站走。一路上的风好像闻了什么讯,从四面八方往这儿赶。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还是嫌冷,鼻子冻得通红。
地铁里很暖和,脸热得通红。
再出地铁的时候,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去,鼻子却又红了。

胖子是我来这儿以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我一个画室的同学,但比我高一年级。其实他并不算很胖,只是那些能被别人注意到的部分,都碰巧胖些,比方说:脸、肚子。每次看见他,我都会和他打趣:“胖子,你又瘦了。”
我们那个画室名义上有四个人,可实际上常在那儿工作的,只有我和他。我曾因此对他说:“大好的河山,白白便宜了咱们俩。”
他于是问道:“什么河山?我不懂什么意思。”
对一个外国人解释这些还真不容易,所以我就问:“对了,你看过贾木许的电影吗?”
“吉姆· 贾木许?看过他的《咖啡和香烟》。”
“汤姆·维茨演的那个吧。”
“对,我很喜欢他的片子。”
“我也很喜欢汤姆·维茨的歌,他很棒。我刚买了张他的新专辑,明天我带来,咱们一块儿听听。”
“你想不想看《杀死比尔》?我前天看了点介绍。”胖子问。
“不想看。”我说。

胖子今年毕业后就搬了出去,我一起帮着搬的。整整五年,他画了数以百计的画。而我 这些年一共才画了二十来幅,数量上的巨大差异让我很惭愧。所以在搬的时候,我也格外卖力,上上下下跑了几十趟,幸好,不是搬住的地方,没有冰箱洗衣机。
有一幅画又大又沉,将近三米长,二米高,画了很多层,原先准备画的好像是个卖唱歌手,最后却画成一幅绿色的抽象画。
记得为这副画,我给他讲了一个中国的老笑话。

有这么一个人,爱画画,可老也画不好,不过还爱吹牛,老是说自己画得多好。有一天,那人一邻居买了把折扇。他看见了,就对那邻居说:“嘿,新买的折扇?没写没画,这么着吧,今儿高兴,来帮你画个扇面。”邻居一听,高兴坏了,心想,这当然好,平常只听他吹,不见他画,今天也没求他,自己要画。于是说:“那太谢谢您了,您准备画什么?”
“美人儿吧,我呀,最擅长画美人儿。您过三天来取就得了。”
过了三天,邻居来取扇。他从屋里把扇子拿了出来,把扇子打开,也没给邻居看,就说:“哎呀,这画是画完了,可这两天有点事儿,所以没画好,美人儿的脸有点大。不过没事儿,改一改就行,嗯,改张飞得了,添上胡子就是。您过三天来取。”
过了三天,邻居来了,他拿出扇子:“哎呀,这两天还是有事儿,所以也没画好,张飞的胡子太多了,这么着吧,再帮您改一改,改成大树得了,旁边再加上几块怪石。这我拿手,您过三天来取。”
又是三天,邻居来了,他拿出扇子,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了:“哎呀,这怪石也太怪了,要不这么着吧,我帮您把扇面涂黑,您找人写金字儿得了。”

听了这个笑话,胖子对我竖了竖中指,我却哈哈大笑。
坐在画室里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个笑话。以前属于胖子的那面墙还有一大块地,现在干干净净,好像我刚经过的街一样,被风刮得干干净净。
画室的暖气开得很足,房间微微发烫,使人觉得能源危机根本就是谣言。中午我吃了不少,坐在软绵绵的转椅上,一下就睡着了。
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像是被涂了墨的扇面。冬天就是这么令人沮丧。我突然想起了《大雁》剩下的几句。

“天上的那群大雁
一会儿,被风吹得像个人字
一会儿,被风吹得像个一字
你抬起头,眼睛
一眨不眨看着大雁
而我转过脸,眼睛
一眨不眨看着你”

看看时候不早了,我出去坐车到胖子那儿,一直坐了半小时才到。刚到门口,收到胖子的短信,上面寥寥数字:“睡过头了,晚半小时。”我只好等在门口,大风吹暗路灯。我边哆嗦边骂。过了半小时,胖子来了,这次倒很准时。但我已经连一腔原本想骂的脏话也被活活冻死在嘴里了。
上了楼,胖子摸索了好久才找到了电灯。那是两盏聚光灯,黑暗的房间陡然两束明亮的光线,仿佛二战时正被挨炸的城市。胖子把他的画一幅一幅小心翼翼地拖出来给我看。房间积满了灰,因为整栋楼都在整修。窗户关得很紧,到处是刺鼻的松节油味道。
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拿出了包烟,抽出一根,用火柴点上,抽了起来。
我问他怎么又开始抽烟了,他说戒不了。
我走到窗边,费力地把窗打开,对他说:“胖子,你这样太不健康了。松节油的味道要是不散去,是会致癌的。”胖子说:“我知道,只是开窗实在冷得受不了。”
他接着抽烟,对我说,明年等房子维修完,房租就要涨了。那时他肯定就得再搬,他付不起那么多钱。他的那家画廊弄坏了他的一幅画,可钱一直都不肯赔给他。
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进行这样的谈话让我有些难过。呆了一会儿,我说我要走了。他说他送我下去。
走到楼下的大街上,开始下雪了,街上的车灯在飞快闪烁,他问我觉得这儿怎么样。我说还行。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问他:“胖子,你昨天参加的是什么捐助活动?我在电话里没听清楚。”
“捐助加纳的活动。”胖子答道。这下我才明白电话里听见的“哈哈”是什么。
“昨天那个女主持太正点了!我留了她的电话。”
“嘿嘿。”我对他眨眨眼。
“对了,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看电影吧。”胖子说。
“什么电影?”
“贾木许,吉姆· 贾木许的《碎花》。”
“好啊,什么时候咱们有空的时候一起去看。”
我看看胖子,问他:“车站在哪儿?我刚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胖子用手往我正前方一指:“就在那儿,一直往前,很近,五分钟。”
雪越下越大,我说:“他妈的冬天。”他用腔正字圆的普通话答道:“操!”,然后我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说:“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我们拥抱了一下,不再是以前的互相比划中指。
“好吧,有空的时候咱们再联络,《碎花》应该不错。”
我说:“嗯,应该是的。”
胖子说:“好了,再见。我去对面顺便买包烟。”
“好,再见。”
我往车站走,而胖子站在街边,等着穿马路,我回头的时候,他也正朝我这儿看。见我看他,对我笑着挥手。
然后,我也对着他一边笑一边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