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这已经很久了。

   因为我是一个狙击手。从拿起这支狙击步枪那天开始,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等待,长时间的等待。在这些等待的时间里,我熟悉了生长在这里的一草一木和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只昆虫。我还记得刚刚到这里的时候那些小虫子对我发起的攻击,包括几乎所有在热带雨林里生活的昆虫,不管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我并不怪它们,因为我侵入了它们的世界,打破了它们本来平静的生活。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忘了是多久,我便和它们相安无事了。因为它们发现赶不走我,它们还发现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它们。

   我的目标在对面那片林子里,他应该和我一样也是狙击手,应该和我一样也善于伪装,善于等待,等待对方的疏忽。每天,我都通过瞄准镜在找他,我知道在对面的他也在找我。这场捉迷藏的结果很简单,要么是我先找到他,要么是他先找到我。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就是抢先找到对方。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段日子,我们像两个狡猾多疑的猎手,留下种种诱饵希望对方上当现身,同时又要提防自己上当。我曾一度被这种危险的智力游戏深深地吸引着而差点忘记了最终的目的,有好几次因为识破了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心如雀跃,仿佛小学生解开了一道复杂的代数题。他呢?当他发现我设下的诱饵,会不会像我一样呢?
  
   二、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很多人都有过这种反复做同一个梦的经历。有的人会经常梦到自己参加考试,而且考得很糟糕,有的人经常梦到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并不是他所熟知的。基本上这是一种心理焦虑。在这座城市有着数以万计、甚至是数十万、数百万的人和你一样来自他乡,为了生存而奔波劳碌。其中有的人成功了,衣着光鲜的出入豪宅别墅,言语谈吐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当然更多的是来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您做为那大多数中的一员,因为别人已经脱离了那大多数而愤慨并因为自己尚未加入到他们而焦急,这种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仅仅是对您现在的心理进行一个分析,这不正是您来找我的原因吗?不……好,我们现在不说这个……您能简单地聊聊您以前的事吗?比如说您上学的时候成绩怎么样?家里是否在成绩方面给过你太大的压力?随便问一下,您与父母的感情……不不不……我绝对相信您有一个健康快乐的童年而且愉快顺利地渡过了您的青春期,我们并不是把所以问题的根源都归结到童年阴影。也许您以前碰到过一些冒充心理医生的江湖郎中,但不能因此就一竹篙打翻一船人,我的专业资格和专业水准在这个城市是众所周知的,在这一点上是不容置疑的。好……没问题,我们就从您的这个梦说起,随便提醒您一下,我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我觉得您将我的专业知识与那些发廊的按摩女郎作比较是非常不恰当的……
  
  三、
  在漫长的等待中,我学会了回忆过去。如果不是用回忆来提醒自己曾经活在人群之中,我会以为我天生就是一个寂寞的狩猎者,以为自己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片充满着危险的丛林。

  那时的我是多么的年青,充满着对生活的热情,不愿伤害任何一个身边的人。我热爱着一切美好的事物,就算是不那么美好的事情,我也会以种种的理由为它开脱然后轻易地原谅它。那时的我宽厚平和,与人为善,我很顺利地从小学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然后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会和所有的普通男人那样退休,然后养养鸟种种花。而我现在脸上画着迷彩油,身上穿着肮脏的伪装服,拿着大口径的狙击步枪,就为了杀死一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人。

  这就是我的过去吗?面对我的回忆,我感到疑惑。我所描述的那个人就是我吗?我曾经经历过那个人的种种幸福生活吗?那是真实的吗?

  我悲哀地发现,我被我的回忆欺骗了。那些幸福生活的场景从来就没有在我身边出现过,哪怕是在梦中,它们也是稍纵既逝。我甚至从来就没有年青过,第一次走进人群我就已经苍老,我为身边的人是那么的青春洋溢活力四射而心生怨恨。人们在与我相处后无不诚恳地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有一天闲极无聊我还真去了,我随口编了一个关于狙击手的梦,那个心理医生还当真了,忙着分析我,真是可笑。
  
  四、
  请等一等,我有点乱。

  您的意思是在您的梦中您作为一名狙击手潜伏在那里的时候,您的回忆中见过心理医生,而且您和心理医生说的梦也是关于狙击手。也就是说,您梦中的您在回忆中曾经经历过的事就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怎么这么绕口呀。

  我绝不怀疑您来这里的诚意,绝不认为您是来这开玩笑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您不用绕那么大圈子。到现在为止我只能相信这是巧合。

  我们先撇开这个不谈,就你刚刚说到的两种回忆,其实并不出奇。特别好的人和特别坏的人总是占少数的,绝大多数是像你我一样规规矩矩偶尔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错。当我们回忆自己的过去的时候,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忽略一些经历或渲染一些经历,这只不过是想弥补一些我们不曾有过但又希望尝试的生活经历。所以,人们常常会在回忆中塑造一个不敢说是完全陌生至少也是有一定距离的自己,在自己生活不是那么如意的时候这种情况尤为明显。

  当你因为现实中的屡屡碰壁而无法为自己找到释放的渠道,你说过你既不喜欢看书看报,也不喜欢钓鱼养花,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任何的业余爱好,你就只能在回忆中完成你所不能成为的那种人。


这是一间小小的房间,没有窗户,门也是关着的。正对着门口摆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书,有一个茶杯,茶杯里有半杯茶,一个空的烟灰缸,桌子后面没有坐人。办公桌的左边放着一张躺椅,椅子上躺着一个人,躺椅的旁边有一张茶几,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再过去又是一张椅子,坐着一个中年人,看不出有多高,胖胖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

躺着的人伸手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中年人也站了起来,走到桌前端起茶杯走回来,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说:然后呢?

然后?我还是潜伏在那片丛林里……

不……我的意思是,除了狙击手这个,还有其它的吗?


我的雇主兼房东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把我的写字台给别人用,把我住的房子给别人住,我就明白他要赶我走了。于是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打算把公司欠我的钱要到手。我没有敲门就进去了,他的手还来不及从小蜜的怀里拔出来,我把椅子拉到桌子面前,坐下盯着对面的两个人。他和我对视了一会儿,坚持不住了,只好对那稍有姿色的员工挥挥手示意她先出去。我说:给钱吧。他一脸茫然问我:什么钱?我说:少TM废话,欠我的钱怎么算?他还装糊涂:欠你什么钱?我一把摸起办公桌上的大理石镇纸,盯着他。他赶紧说:哦,对对对。

走出公司,电梯刚好到了,我走进电梯,里面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男女。到了楼底,穿过迎面走来的带着同一种表情的人群,走出大厦,外面是南方强烈的阳光,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我不想站在大街上吸汽车尾气,心想找个荫凉的地方,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间平房旁边的小路上,路边有野花,有稻田,远处有一条小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蜿蜒着伸向更远的地方,越来越细直至消失。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不断有房子出现,又不断地在我身后远去,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经过有牛耕地的稻田,这种味道就更浓了。远远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走近才看清是我同学,上学的时候我偷偷地喜欢过她。在这个地方看到她让我感到心里塌实。我问她:你来了。她说:我早就来了。我们就一起走着,聊着。聊的什么已经记不清了,我发现她比当初更让我觉得洞察这个世界,忍不住问她:你多大了?问出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奇怪,因为她肯定是比我大一岁,上学的时候就知道了,但我还是问了。她说:你忘了吗?我比你大整整25岁啊!

可我明明记得她只比我大一岁啊。她笑着对我说:我一直都比你大25岁啊,你忘了?你是班上最小的一个,我是班上最老的一个。我说:不可能啊!我不可能会喜欢上一个比我大这么多的女人啊!她说:上学的时候我是只比你大一岁,但渐渐地我就比你大这么多了,女人是老得快啊。我完全崩溃了,不再说话。她一边走着一边侧过头来问我:生气了?我说:没有啊,为什么要生气?她说:你不会气我越来越比你大吧?我说:不会啊,只是没想到说什么。她说:不用去想说什么啊,随便说就行了。我说:我现在脑子里面很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那你跟着我一起说,国民党,冒得LONG,蒋介石,冒得KA。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句话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听别人说起过了,今天居然从一个以性格文静成绩优秀而蝉联当年好届三好学生的她口中听到,这让我有一种打碎花瓶的快感。我咧开嘴笑了起来,她说:别光笑啊,跟我说啊。我就大声地喊着:国民党,冒得LONG,蒋介石,冒得KA。路旁稻田里的老牛奇怪地看着我们,我冲着它又喊了一句:国民党,冒得LONG,蒋介石,冒得KA,我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小河也泛起了波浪呼应着我,我也豁然开朗了。

她突然站住对我说:谢谢你!我现在只比你大五岁了。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解释道:以前我只比你大一岁,后来我越来越老快,因为我是女人嘛。今天遇到你,跟我一起说了那句话,我就只比你大五岁了。我彻底地崩溃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那句话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吗?她没有再解释,只是往前走。我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却离她越来越远,我绝望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要喊她的名字,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躺着的那个人又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水,趁侧身放杯子的时候悄悄擦了擦眼睛。中年人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小动作,低头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茶杯。房间外面依稀传来人来人往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轻轻地说话。房间里的两个人都不出声,气氛就有点沉闷了。中年人清了清嗓子,抬头看着天花板说:这个梦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人回答说:就是昨天。
哦……没有做狙击手的梦?

当然有啊,接下来就是狙击手了。

你的梦……跳跃性还挺强。”

突如其来的这场雨让我措手不及,这是熟悉的环境突然改变带来的恐慌,我扔掉嘴里的烟,就地趴下平端着枪推子弹上膛,这才发现是下雨了。雨下得很果断,没有稀稀拉拉的前奏热身,直接就进入高潮。粗大的雨点重重地打在我的背上,我张大嘴巴接着落下来的雨滴和雨滴空隙中清凉的空气,树叶渐渐变得翠绿起来,舒展开来。我尽情地享受这上天的礼物,身上硬硬的壳被雨水冲刷着,成块成块地往下掉。就在这时,对面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我连忙端起枪透过瞄准镜朝对面看去。

一个和我一样全身污浊不堪的身影从丛林深处走出来,那么轻快坦然,一边走一边摘下头上的军帽,露出里面短短的头发,从军装上我知道就是他。但他的举动让我很纳闷,我在瞄准镜中盯着他。

他走着,张开双臂,像我一样张开嘴巴大口地呼吸,雨水冲走了他脸上的污垢,露出本来的颜色。雨水顺着他的脸滑到他的脖子上,从领口钻进他的衣服。他那握枪的手移到胸前,将衣扣一颗一颗地解开,整个人如同蛇一般灵巧地褪去那身伪装服。他是她!!!”

中年人直起身体,问他:是个女人?

他说:绝对是一个女人。那饱满而沉甸甸的乳房,丰满修长的大腿还有……

你不用描述得过于细致,我只是证实一下。每个男人的梦中都会有一个女人,或者很多女人。只是你和她在这种场合见面,让我有点意外。然后呢?你知道你的对手是一个漂亮丰满的女人了,之后呢?

没有然后了。

没有然后了?如果你觉得要亲口说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让你觉得难堪的话,我可以说,你的这种担心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现在坐在你身边的是一个从医多年的专业医生,在我还没考上心理医生执照之前我是一名外科医生,任何情况我都会从医学的角度来看待。

不是这个意思,我能来这里已经表示我将抛开一切坦诚相待。事实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朝你想像的那样发展。她死了。

死了?那片丛林之中除了你们两个,还有第三者吗?

没有,应该是我开的枪。

应该?你不能肯定?

对,我无法肯定。事实上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

她从衣服中走出来,那么轻松自如地走着。我的瞄准镜从她的胸口慢慢往下移,她不是很瘦,隐约看到肋骨在身体两侧的隆起,然后是平坦的小腹,浑圆笔直的腿。我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瞄准镜按原路向上,沉甸甸的乳房上面是修长的脖子,带着一条惊心动魄的弧线,弧线上端是小巧的下巴。我将目光继续往上,再往上就能看清她的脸了。

你认识她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脸。

为什么?战争片改鬼片了?没有头?

任何人的脸如果被狙击步枪打中,就算是他亲妈也认不出来了。

你开枪了?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要知道为什么我就不会来找你这个按小时收费的医生了,而且还是超过一小时按两小时算,比电信还狠啊你。

中年人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探过头来鸟瞰他,厉声喝道:不要嘻嘻哈哈,老实交待问题,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怎么了?刚刚还春风化雨,一下子就变脸了。我是来求医的不是来看脸色的,现在医疗制度不改革怎么行?就你这态度就活该守着办公室饿死。

少跟我来这一套顾左右而言他的把戏,我们早就留意你了,别妄想可以瞒天过海,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的政策你应该知道,拒不交待对你来讲绝不是明智的选择,你以为不开口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

简直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愤然离座打算甩门而出,中年人一把将他按在椅子上,顺势骑了上去,坐在他大腿上拿眼睛盯着他大叫: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会倒扫帚不到灰尘是不会自己跑掉的。门外传来脚步声,中年人扭头一看,门上的小窗外挤着几张脸,中年人猛地从他身上窜出贴在门上外窗外张望,窗外的人头齐刷刷地往后一仰。

透过小窗中年人看到门外有几个年青人围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站在门外。看什么看!中年人叫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什么好看的。说完转身又回去继续逼问。

门外,上了年纪的人对身边的年青人说:你们再仔细观察一下,这位病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作了,今天你们的运气不错。这是典型的狂燥症及臆想症的并发。几个年青人纷纷挤到窗前向里张望,中年人依旧在里面对着空气大声叫嚷着。

好了,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大家回去吧,记得把今天的观察结果写一份报告给我。老人说完带着那些年青人离开,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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