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波的阿姨和他妈妈长得很象，一样的漂亮，但刘小波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妈妈会打他，阿姨不会。刘小波的妈妈在还没有刘小波的时候就是老师，生了刘小波之后还是老师，那时候他阿姨还是一个落榜生，待在外婆家，所以刘小波的爸爸妈妈上班的时候，照顾刘小波的任务就交给外婆和阿姨了。

后来刘小波上小学了，阿姨也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上班了。他只知道那是一个林场，在很远的一座大山里。因为太远了，回来就少了，刘小波见她的机会也少了。阿姨每次回来都是节日，有时是国庆节，有时是劳动节，刘小波就是从那时候起知道了这些节日的名字。那时候还没有黄金周，阿姨总是来去匆匆，晚上阿姨就会把刘小波带到外婆家，看电视、玩扑克。每次刘小波都会很开心，因为在家是不给看电视玩扑克的。看完《米老鼠和唐老鸭》就玩五十K，玩完五十K 就该睡觉了。如果是过年的时候，阿姨就会住得久一点，刘小波也放寒假了，就天天在外婆家，和阿姨一起坐在火堂边烤火，或者在门口放鞭炮。妈妈看到阿姨带刘小波放鞭炮，就会说小孩子不能玩鞭炮，危险。阿姨就会吐一下舌头，又带刘小波进屋烤火。

那时候的冬天比现在冷，家家都有一个火堂，上面挂着大块的猪肉或者猪肠，猪肉被薰得黑黑的，不时往下滴油。刘小波就用烤火的木柴在猪肉上擦一擦，沾上油的木柴很容易就着火了。本来烤火的时候阿姨会给刘小波讲故事，但那一年的冬天，阿姨没有给刘小波讲故事。她看着跳动的火苗，有时候发呆，有时会微笑，好像怕被外婆或妈妈发生，笑容才刚一出现就咬着嘴唇忍住，然后看看外婆和妈妈。刘小波的外婆和妈妈在聊天，只有刘小波看着她，她就会捏一把刘小波的脸，把手指放在嘴上，那意思是不许刘小波告密。阿姨的手很漂亮，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指长长的，捏刘小波脸的时候他感觉得到阿姨的手软软滑滑的，不象妈妈那样会把他捏痛。

过完年阿姨又走了，回到那个很远的林场上班去了。刘小波就开始在日历上计算阿姨回来的时间，劳动节会回来吧？要到五月一日，还有四个多月呢。刘小波每天一起床还没洗脸刷牙就先撕一张日历，有时候还偷偷地多撕一张。有一次多撕了一张，结果妈妈提前一天带刘小波去喝喜酒，到人家家里才知道日期搞错了，妈妈很不好意思地又把穿戴整齐的刘小波带回来。

那一年的劳动节刘小波的阿姨没有回家，刚开始他以为阿姨躲在外婆家故意和他捉迷藏，找遍了外婆家也没找到，连屋外的厕所都找过了他才相信阿姨真的没回来。那时电话还没有普及，吃晚饭的时候刘小波就缠着妈妈给阿姨写信，问问阿姨为什么不回来呀。妈妈说好好好，写信给阿姨。吃完饭刚一放下碗，刘小波就说妈妈写信吧，妈妈说吃完饭要先洗碗，洗完碗就写啊，你先把作业做了。刘小波就开始做作业，做作业的时候心里还想着这事，把好几道算术题都算错了。妈妈洗完碗给他检查作业，看到他把作业做得一塌糊涂，就说不写信了。刘小波赶紧又重新把作业做了一遍，这一遍可不敢分心，验算了两遍才给妈妈检查。妈妈看完作业，刘小波就说妈妈写信吧，妈妈只有拿出信纸摊在桌上，拧开钢笔，对刘小波说我写信了，你不许吵了，去睡觉吧。

国庆节还没到，刘小波的阿姨就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他就吵着妈妈带他去外婆家。那天吃完晚饭，刘小波的妈妈就带他去外婆家看阿姨。阿姨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看到刘小波拉着妈妈的手走进房间，就张开双手把刘小波搂在怀里，低低地叫了一声姐。阿姨用手捏了捏刘小波的脸蛋，他觉得阿姨的手没以前那么软那么滑了，硬硬的摸在脸上有点疼。刘小波妈妈叫他出去外面玩，他本来想听阿姨讲故事，不过一想好几天没看见外婆养的那只老母鸡了，也不知道下蛋了没有，就出去找外婆带他去看母鸡。

外婆也不开心，不带他去看母鸡，他就自己跑到屋外的鸡笼边看母鸡下蛋。那天晚上刘小波在外婆家门外玩了很久，先看了母鸡下蛋，母鸡下完蛋就冲着刘小波咯咯叫，刘小波觉得母鸡太骄傲了，就不看它了。鸡笼旁边种了南瓜，他就看南瓜，发现南瓜藤上有许多许多蚂蚁。蚂蚁们匆匆忙忙地在南瓜藤上跑来跑去，刘小波从地上拣起一片树叶，把蚂蚁扫到地上，蚂蚁掉到地上之后，在原地绕了几个圈，又往南瓜藤上爬。那上面到底有什么呢？刘小波仰着小脑袋努力向上看，天太黑了，他什么也没看到。

阿姨再也没有回去上班了，刘小波可以天天看到他阿姨，不过他再也没有听到阿姨的笑声了，就连看以前最喜欢的《米老鼠和唐老鸭》，阿姨也不会笑了，这样刘小波也不敢笑了。阿姨还是会抱刘小波，还是会帮他洗脸洗脚，刘小波却再也感觉不到阿姨温暖的手了，那双手变得不再象以前了，阿姨身上好闻的气味也不见了。有一天刘小波对妈妈说阿姨变了，妈妈说小孩子胡说什么。又说，放学做完作业就去外婆那边看电视吧。刘小波很奇怪，以前妈妈不会给他看电视的，但只要有动画片看，他就没想这么多了。

有一天，刘小波坐在阿姨身边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外婆在门口喂鸡。他听到外婆在外面说话，说你找谁呀？一个声音低低地回答，接着外婆进来了，刘小波回过头去看到外婆身后跟着一个男人。阿姨见到那个人就说你出去呀，那个人站在那里不说话。外婆把鸡食放下，拉着刘小波的手说外婆送你回去，太晚了。刘小波说不嘛，《米老鼠和唐老鸭》还没放完呢。外婆说，听话，外婆送你回家啊。说完就拉着刘小波的手带他回去了。

从那天开始，妈妈就不许刘小波去外婆家看电视了。第二天外婆又来他家了，和妈妈说了很久的话。刘小波听到外婆说那个人走了，又听到外婆说阿姨光哭不吃饭，他想那个人是不是欺负阿姨了，要不然阿姨怎么会哭呢？他想去看阿姨，想跟阿姨说如果那个人欺负她了，他就帮她报仇。可是妈妈不带他去外婆家，晚上路上很黑，他一个人不敢去。第三天晚上妈妈检查刘小波作业的时候，有人敲门，敲得很急。妈妈走过去开门，刘小波认识那个人是外婆家的邻居，夏天的时候他还送了一只蚱蜢给刘小波。那个人对妈妈说了几句话，说得很急，妈妈听完就跟那个人出去了，临走时交待刘小波自己洗脸洗脚自己睡觉。

刘小波还是第一次一个人在家，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又打开电视看，电视里没有动画片了，都是一些大人在里面说话，他就把电视关了。他开始数绵羊，妈妈说如果睡不着就数绵羊，数到一万只就睡着了。可他一数到一百以上就乱了，又得重头再数，数了很多个一百只绵羊妈妈还没回来。第二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妈妈还没回来，刘小波坐在被子里不知所措，妈妈不在家要不要起床呢？正想着，妈妈就回来了，眼睛红红的可能是没睡觉吧。妈妈催刘小波起床洗脸刷牙去上学，还给了他五毛钱让他自己买包子吃。刘小波想五毛钱可以买三个包子，我吃两个就饱了，还剩一毛五买什么呢？

这一天在学校刘小波都没见到他妈妈，下午放学的时候，妈妈把刘小波叫办公室，刘小波想糟了，妈妈知道我藏了一毛五分钱。可是妈妈没有问刘小波那一毛五分钱，她拿了一块黑色的布套在刘小波的手臂上，刘小波看到妈妈手臂上也有这样一块黑布，就没有问为什么。套完黑布，妈妈带着刘小波去外婆家，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外婆家门外很多人，刘小波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人在外婆家门口。每个人的手臂上都套着一个黑布，外婆也在，也套着黑布。外婆一见到妈妈就晃了，好像站不稳了，妈妈赶紧放开刘小波去扶住外婆。刘小波没看见阿姨，就进屋去找她，一进门就看到阿姨的相片，很大一张挂在墙上，正冲着刘小波笑。刘小波又跑到阿姨的房间，也不见阿姨，就想出去问外婆。妈妈也进来了，把刘小波带到相片前面，那里有一个脸盆，里面烧着火，刘小波的妈妈叫他跪在那里烧火，把一叠叠的黄纸扔进去。刘小波不明白烧火干吗还要跪着，过年的时候烧火都是坐在旁边啊。妈妈说你不跪着阿姨会不高兴的，刘小波心里想才不会呢，阿姨最疼我了，不过他还是怕阿姨真的会不高兴，就跪在那里把纸扔进去烧。
每个人都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在刘小波的身后走来走去，他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把纸扔进脸盆里烧。那纸很软，是黄色的，上面印了一些圆圈，一扔进去就卷了起了，然后变成黑色的，有一些黑色的随着火苗飘了出来落在刘小波的身边，他想把那些捡起来，一伸手就碎了，成了细细的灰。刘小波把手缩回来看了看，手指头上也黑了，他就想去洗手，给阿姨看到了就不好了，每次阿姨看到刘小波的手黑了就会抓着他的手去洗。他想洗干净手阿姨就会来抱我了。

刘小波站了起来，跪太久脚有些麻，他用手揉了揉膝盖，抬起头想找水洗手，看到墙上挂着的钟已经到六点半了，就马上想起来了。他大叫一声：阿姨，快出来看《米老鼠和唐老鸭》。

屋子里安静下来了，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刘小波看到每个人都在看着他。那些人中有一些他认识，有一些他不认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看到妈妈也看着他，他想叫妈妈，可妈妈的样子让他很害怕。外婆呢？他看不到外婆。他又叫了一声阿姨，还是没有人回答他，阿姨也没有应他，只是在相片里冲着他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黑黑的手指，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七岁的刘小波还是一天天的长大，最疼爱他的阿姨永远在她二十五岁那一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