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憨豆

那一年,一场大风暴把我家住的平房给掀了。幸好当时没人在家中,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学校包场看电影。看的什么电影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去电影院的路上,天就开始阴下来了,阴沉沉地云压得很低。等我们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外面已经是一片狼藉,许许多多的房子被掀翻了,许许多多的树被连根拔起,后来还听说有大黄牛被吹到水塘里去了。连牛都被吹跑了,你想想那场暴风雨有多厉害。

房子被吹坏了,就找地方住呀。我爸我妈就带着我把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家了。新家在一间旧学校,学校因为盖了新校就搬走了,留下的旧房子就刚好给那些象我家一样被风吹坏了房子的人家住。从小家里管得严,一下子搬到鱼龙混杂的大院子里,让我很不适应那种宽松懒散的生活。我很羡慕其他孩子在那种环境中的如鱼得水,我的自卑就是那时开始的吧。

刚刚说到那个院子里住的都是房子被吹跑的人家,其实也不尽然,有一户是例外。那户人家是在院子里差不多住满的时候搬进来的,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一个小女孩。我是很高兴的,因为那时候独生子女还很少,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根本还没出台。我父母的意识在当时算是超前了,就生了我一个。所以在那种家家都有兄弟姐妹的环境下,我常常会被人问起怎么没有兄弟姐妹。这下可好了,那家人也只有一个小孩,应该可以把人们的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开了。

那家人搬进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其实这里每户人家搬进来都正好是星期天,因为大家只有星期天才有时间做自己的事。我还记得那天的情形,大家都在院子里,大人在聊天,小孩在追打。张坚正在和我商量要不要去偷水塘边住的桃子。然后就听到一声喇叭响,一辆大卡车从外面开了进来。那是一辆绿色的大解放,挂着一块法院的车牌,因为车牌上有一个法字。那是张坚告诉我的,他是院子唯一跟我聊得来的人,因为有一次他闯祸之后被他爸爸赶到外面没饭吃,是我给了他一块蛋糕。后来他就跟我熟了,常常说滴水之恩什么的。其实当时的情形是我拿了一块蛋糕走在路上,他冲过来抢了就吃,我打不过他,就算打得过他也不敢打。

扯远了,说回搬家那天的事吧。大解放在院子中间停下来,从驾驶室里出来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当然还有司机。然后从后面跳下几个穿军装的人,开始从车上卸东西下来。其中一个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抱了抱小孩。本来院子里的人都挺热心的,谁家搬来大家只要在,都会帮帮手。但那天很奇怪,大家都没有上前帮忙。后来我回想那天的情形,其实大家一开始是想上去帮忙的,但是当男主人从车后面跳下来的时候,大家就没有上前了。再后来当我会看武侠小说了,才知道当时大家为什么没有上前。因为有杀气。用古龙的话说,这个人像一柄出了鞘快刀,用圣斗士的话说,这个人的小宇宙好强哟。但当时我没那么多知识,总结不出一个所以然,只是知道,那个人一出现,就连呼吸都困难了,只觉得喉头发紧

在大伙的目送下,那家人把东西都搬进去了,大解放按了几下喇叭开出去了。大人们又开始了聊天,话题当然就转移到刚刚搬来的这户人家了。小孩们又开始追打,张坚跑到我身边说:我认识那个人,你也认识那个人。

我说:怎么可能?

张坚说:上个学期,学校不是有战斗英雄做报告吗?那个人是战斗英雄。

这时我才想起来,的确如此,那时南边的战争还在时断时续,不时有从前线退下来的战斗英雄被请到各个单位做报告,上个学期就是他来我们学校做报告。其实报告会上我们小孩就喜欢听打仗的故事,一说到别的就不感兴趣了,我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磁铁玩,被张坚抢了过去。我正想抢回来,被老师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用眼神批评我们,我就不敢动了。

张坚兴奋地说:他是侦察兵,是姓什么来着?帮我想想。

我说:那块磁铁还没还给我呢。

其实我已经想起来了,那个人姓敖,很奇怪的一个姓。后来看《西游记》里面东海龙王和他几个兄弟也是这个姓。再后来看《鹿鼎记》里面的敖拜也是这个姓。那时候觉得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姓敖呢?狗才嗷嗷叫呢。

慢慢地敖家跟院子里其他人家熟了,也有了一点往来。准确地说,是敖家老婆跟大家熟了,她是一个很害羞的人,跟人一说话就脸红,做得一手好菜。从她口中,我们才知道,老敖退伍分配到当地法院当法警,还没有正式上班。也是从她口中,我才知道,小敖,就是她女儿,也转校和我做了同学。说老实话,如果她不说,我是绝对不知道小敖是我同学,知道了以后我也没在学校碰到过她,仿佛这个人从来不去上学。她总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在人群中很难发现她,我猜那是因为她遗传了她爸爸做侦察兵的天份吧。

一转眼就小学毕业了,我到奶奶家度过了那个暑假。在那个暑假中发生了许多事情,跟这个故事无关,按下不表。

上初中的第一节课,班主任就把小敖安排和我坐一起。那时我已经差不多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放学的时候发现她和我一路走回来才反应过来她就是那个战斗英雄老敖的女儿我的邻居。

那时候在学校流行成立学习小组,我和张坚还有小敖被编成一组,原因很简单,我们三个住得太近了。我对学习小组的事并不热心,因为觉得没劲,还不如去掏鸟蛋摸小虾呢,小敖也不热心,她是对什么事都不热心,反倒是学习成绩最差的张坚对这个什么积极。因为只有用学习的名义才能在家中独占一间房间而不被他父母骂,他家兄弟四个,才两间房。

当然,也不都是在张坚家,如果张坚的大哥或二哥带了女朋友回来,那他大哥或二哥那天就是天王老子,那是一定要与女朋友单独相处的。那时就只能上我家了,我家也是两间房,但我家就我爸我妈和我三个人,所以比张坚家要宽敞许多。不过我家也不是很方便,因为我妈经常搞卫生,一搞卫生我们就没法说话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小孩子在旁边,其实小孩说话的时候也不喜欢大人在旁边。

如果张坚家和我家都不能学习了,我们三个就只能去敖家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进她家的情形。她爸妈都在家,我不知道张坚是什么感觉,总之当时我是觉得她家冷清清的,她爸不大说话,她妈妈倒是很热情地给我们空出桌子,还给我们倒茶。家里有着一些在当时很流行用现在的眼光看也还实用的家具,墙上挂着家里的合影,还有奖状之类的,印象中她家墙壁上应该是挂满了军功章,但是没有。

那次去她家是仅有的几次中的第一次,我感到很别扭,张坚应该也有这种感觉,或者小敖也有。只是我们都没有说出来。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她家中和其它我去过的家庭没什么两样,干净朴素没有多少奢侈的家电,但是没有生气。我的意思是,到她家的感觉就象是到了一个被空置了很久的房子,虽然主人天天来打扫但是并不住在这里。而敖妈妈的过分热情给这种气氛平添一种紧张,很明显到她家作客的人并不多,这一点住同一个院子的我们是有目共睹的。我们的突然到访让敖妈妈有点措手不及,她完全将我们当成正式拜访的贵宾来接待,她给我们倒茶,后来还给我们端来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后来我们很少去她家了,她还问起过我们,说怎么不见我们去她家复习功课了。敖妈妈是很高兴我们去她家复习的,可惜当时我们并不明白。

敖家的了无生气和敖妈妈的过度热情让她家的气氛变得有一丝诡异,尤其是当老敖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那种沉重的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让我们很难受,这也直接导致了我和张坚后来很少去她家。那是张坚正在和小敖争辩一个数学问题,虽然我对数学向来不感兴趣,也能听明白是张坚在胡说八道,但他这人素来如此,而且就喜欢跟女同学胡说八道。他坐在我对面口沫横飞,小敖坐在我左边,我背对着门,突然张坚的声音停下来了,张大嘴看着我的背后,我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发凉,心里明白是老敖来了,想着回头给他打个招呼,可是就动不了,脖子僵硬得象打了石膏。直到身后的脚步声离开了,才缓过劲来。

虽然老敖冷冰冰的杀气挺重的,但对人还是很和气,不笑不开口,大家伙对他还是客客气气的,有时谁家买了煤啊什么的还叫他帮帮忙,那时还没管道煤气呢,家家户户都得买煤拉回来自己做煤球。所以当老敖动手打人的时候,大家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那会儿治安还不是很好,文革刚刚结束不久,街上成群结队的地痞流氓呼啸山林。其中又以一个外号摇摆的流氓为首的小团伙最为嚣张,据说这伙人常常打架斗殴,下手挺黑的。

那天放学回到家中才把书包放下,就见张坚气喘吁吁跑进院子,说小敖被人截了。小敖妈妈一听就急了,忙问怎么回事。张坚说,刚刚出校门不久,一帮人追上来缠着小敖说要跟他交朋友。小敖不说话低着头走,就拉拉扯扯起来了。其中为首一人扬手就是一巴掌,小敖一屁股就坐地上了,张坚一看情况不妙就跑回来叫人了。

那时老敖还没下班,小敖妈妈一人跑了出去,我和张坚跟在后面去看看热闹。还没出院子就听到小敖的哭声了,原来一帮人拉拉扯扯已经离院子不远了。小敖妈妈细声细气地要他们放手,那帮人哪听得进去,一见小敖妈妈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更加放肆起来。打小敖那个伸手就往小敖妈妈脸上摸过来

只听得一声低吼:住手!流氓们一楞,回头一看,一人双手分开围观人群走了过来。只见此人生来五短身材,耳朵紧贴脑袋,一双细长眼睛分得很开,眼神平淡无奇,看来并没有多少义愤填膺的样子。流氓不以为然,关你鸟事,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别耽误了大爷快活。

诸位看官可能已经猜到此人是谁了,没错,就是小敖她爹小敖妈妈她老公那时叫爱人。

小敖一看到亲爹来了满腹委屈哇的一声哭将出来,小敖妈妈趁众流氓一分神,一把拉过小敖三步并作两步就到了老敖身后。老敖见妻女过来了,转身就打算带她们回家。众流氓哪能这么栽面子啊,前面不是说了有围观群众嘛,当这么多人面让他们就这么走了,以后还怎么在这边混啊,一下子又都围了过来,将三人围在中间,摇摆与几个头目还亮出了军刺。

老敖一见到军刺,眼前一亮,没想到还能看到这玩意?精气神全回来了。

这场意外的结果让我和张坚很失望,我们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侦察兵高手空手入白刃。老敖刚把母女二人让到身后,就听见一声大喝:干什么?如同晴天霹雳震得我耳根发麻。回头一看是派出所邢所长,说起这个邢所长,当时的古惑仔有一句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邢所长问你话。这位邢所长的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邢所长走进人群,拿眼睛一瞄那几个混混,柳不烧等人忙把军刺往身后藏。藏什么藏?拿过来,邢所长用下巴指了指他们手上的东西,回头看着老敖。老敖早已经回到原来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刑所长冲着老敖“啪”敬了一个军礼,老敖一摆手,领着老婆孩子回家去了。邢所长挥挥手说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再对柳不烧他们说回头再收拾你们,三步两步赶上老敖。

那个夜晚我们院都没有睡好,老房子隔音都不太好,老敖和邢所长一直聊天喝酒,间或唱歌直到到天亮,隐约中我们知道了邢所长与老敖是战友,一同在南边浴血杀敌,后来邢所长受伤提前退伍回到老家当了派出所所长。老敖则是前段时间才回来,带着老婆孩子搬到我们院。

我努力支撑着不睡着,就想听听他们会不会说说精彩的战斗故事,可惜我听来听去基本上没听到我想听的,睡着前我模糊听到老敖说:老邢,你说这人是怎么了?以前我们在前线,躺在死尸堆里炮声枪声中都能睡着,怎么回来了睡不着了?邢所长说:习惯了就好。我刚回来也不习惯。

第二天我睡眼朦胧地回到学校,张坚神秘兮兮地跟我说:今天下午在仙人坳枪毙人,你敢不敢去看?我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去就去呗。说是这么说,其实我是很害怕的,我天生胆小,看电影里革命烈士就义都不敢,去现场看枪毙人?还不把我吓死啊,不过这种事不能让张坚知道,我想到了下午他就把这事给忘了,谁知道他一直惦记着这事,下午一放学,就跑过来说走吧走吧,去晚了就挤不进去了。没办法我只有硬着头皮跟他走。

张坚走得很急,他是真的担心看不到,越走越快后来就小跑起来,我跟在他后面跑,书包在身后拍打着屁股。一路上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从各个角落出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大家仿佛揣着一个共同的秘密心照不宣,我也莫名地兴奋起来,掺杂着一丝丝地恐惧,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腿肚子发软,不知道是不是跑太快的原因。

仙人坳是一个小山坡,山上有稀疏的树木,山脚是一片空地,现在这片空地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张坚回头对我说:你看叫你快点你不信,没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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