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当我把“弟弟”两个字打在屏幕上的时候,他略带紧张的笑脸从当年回到我面前,亲切而稚气的表情属于我眼中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虽然不是亲姐弟,而且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生活过,但是我们之间无疑存在着格外接近亲情的感情,而它的源起,对我而言,一直是个可爱的谜。

其实很多人都叫他弟弟,因为他比同班同学都小至少两到三岁。不过他只叫我姐姐,从开始认识我就是如此。这也是谜的开始,因为他天性腼腆,又有小男生喜欢摆酷的习惯,明明很好笑的事情,他都只是浅浅地笑一下就收起来。我起初也不过是随着旁人叫他一声弟弟,他却很认真地认了我这个姐姐,以此相称再没有改过口。

仿佛我们两个人,与生俱来的一些淳朴与信任的秉性,在交给对方时可以不必犹豫。

一、

弟弟是我当时男朋友杰的同学和室友,所以我去约会,经常能见到他。他话极少不爱发表意见,但是我知道他想得很多,对许多事情都跟人群持有不同的看法。然而他的个性不张扬,所以总是小弟弟的样子坐在一旁,听人唾沫乱喷地高谈阔论。

我和杰都爱热闹,所到之处永远闹闹哄哄,多我们二人就仿佛多了二十人。朋友们当我们是一对活宝,常说我们不像恋爱中的情人,倒像是说相声的搭档。

难得有我不想出声的时候,就坐到弟弟身边去抽烟,一下子安静下来,倒还真像个矜持的姐姐了。弟弟还是沉默,偶尔拿起酒杯来找我的杯子碰一碰,对我轻轻地笑一下。

他让我觉得特别安稳,所以逐渐地,我一累一烦就跑到他旁边去坐着,顶多说两个无关痛痒的小笑话,这仿佛是我对他独特的依赖方式,他对我也一样。我们的亲近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因此相处起来不像朋友之间那么辛苦。只有亲人才容易这样,对方的存在是上天安排,不论有没有话,不论在不在一起,均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因此,当我同杰分手之后,依然跟弟弟要好。我那阵子情绪不佳,经常酗酒。刚巧认识了一帮体育班的小男生算是找到了玩伴。大家每人一辆比赛用的自行车,成天出去大马路上飙车,晚上成夜没命地喝酒。

我并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但是我更不喜欢上学,还有同杰分手之后的不快乐,所以尽管疯过之后再空虚,我仍是不可抑制地去疯。

弟弟来找我,看到了,并不劝我少喝。他跟我的爸爸妈妈姐姐一样,从来不劝我,生怕让我有因为责任而产生的压力。但是在酒桌上,哪个小孩儿叫板,他就跟哪个对着喝。

他很快就喝醉了。我要送他回学校,他不肯。上了自行车,还没骑出去多远,就栽倒在栢油马路上。 我跑上去扶他,看他脸上有血。他自己也摸了把脸:“靠,哪儿摔破了。好像是牙掉了。”

可不么!果然是掉了一颗门牙。

“酒这下彻底醒了。”弟弟说,然后执意兜着冷风晃晃悠悠骑车回了学校。我望着他消失于其中的夜色,头脑模糊混乱,估计是酒精还在我们二人身上起作用。

二、

等我的酒醒了之后,才明白过来,弟弟已经不是小孩子,牙一掉,就再也长不回来。而且掉的还是门牙,又称装门面的牙。

即便没喝酒,我也一向有这么个毛病,就是对很多现实的情况,尤其是危险和遭遇,反应极慢,要用很长时间才能反应过来某个事件究竟意味着什么,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

弟弟牙掉了之后,我们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因为要去口腔医院做牙。不过我们当然都没有为这些凭空多出来的机会而兴奋,对他是小小年龄就配戴假牙,对我是无尽的内疚。

但是我们彼此没有交流过对这件事的感受,从来没有。我确信,我很清楚他如何看待这个事故,他也很清楚我的心思。这就跟我对爸爸妈妈做了什么错事之后,不消我主动去道歉,他们也一眼就能看出,我什么时候还在故意跟他们对着干,什么时候已经满心愧疚了。我们都不讲,不让感情扩大到夸张的程度,毕竟我们的感情不需要用跌宕起伏来调剂。

牙做好了,很不好看。对这一点,我们同样没有交流过。

毕业之后,他交了女朋友,据说接吻过程当中,牙掉了下来,被他(或者他女朋友)吞进了肚子里,他因此又去重新植了一颗牙。我不知道他这是为了让我不要多心而编的故事,还是真事。不过我后来见到他的新牙齿,确实漂亮了许多。

不过再怎么好,都是我永远弥补不了的亏欠。

三、

跟杰彻底断了往来,与弟弟见面都再没有他在场。

一次是在清华西门吃烤肉,酒喝到天蒙蒙亮才停。一夜喝下来,并没有谈什么特殊的话。中间来了几拨朋友凑趣,进来吃点儿喝点儿就走,从始至终在喝的就只有我和弟弟。我心里奢望着杰会来露一面,毕竟毕业将近,我已经决定离开北京,以后大家再难在相同的时间和空间做任何同样的感想了。不过他没来,这是意料之中的失望。天亮了,我和弟弟各自回校睡觉,分手的瞬间,我对弟弟说,我想打个电话给杰。弟弟说:“你那么想他就打吧,不过你打了会更难受。”

说完这句,他带着一身的烤肉味骑车走了,我听他的话,没有打那通电话。

我知道,在我们分手这件事情上,虽然他同杰是哥们儿,他始终心疼我多一些,毕竟是他唯一的姐姐。

最后一次,在一家卡拉 OK ,一大帮朋友的告别聚会。从来不当众说话的弟弟突然走到台上,说要唱一首歌送给他的姐姐。我以为他会唱那时候正流行的张楚的“姐姐”,却没有想到他唱的是“大约在冬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地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在他的歌声中,我们送走了忧愁与快乐相互交缠的大学时代。从此,我们这群人当中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就都成为了我们一生思念的“故里”,秋去冬来,却没有人能够如许诺的那样,在某个冬天里回来看看。

四、

有一段时间,弟弟逢大事都要知会我。

“姐,我有女朋友了。”
“好啊。快告诉我,她什么样的。”
“挺可爱的,对我特别好。”

终于在一年的广交会期间,他来广州,我又见到了他。胖了一些,牙齿修漂亮了,不过还是孩子气地笑,不多说话。在场的全部是我熟悉的他的老同学。不过因为那些是广东本地的,对我而言没有什么特别。唯独见弟弟的事情让我着实激动了很久,见面前一天晚上怎么都睡不着觉。及至真坐在一起了,又都笑着,甚至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简单问了问我现任男友的情况,我问了问他的女朋友,他给我看了照片,然后就坐在那儿瞧着其余的人打麻将,我在那儿留了一晚上,第二天赶回深圳,临别的当口弟弟对我说:“姐,你多照顾自己,毕竟离家这么远。”

那话是在广州一栋住宅楼下说的,当时正有三三两两的当地群众走过,情景和气氛显然与我们惯常谈话的校园不同。弟弟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显得有点局促。他担心我也有同样的不安,所以才如此说。我使劲点着头转身走了,再一次想起那两句歌词: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弟弟毕业之后回到贵州,在一家政府机构混饭吃,与他从前的理想抱负背道而驰。我们姐弟二人在初初毕业的日子里,心底里都是一片的茫茫然。带着对自己和对他的茫茫然我从广州回到了深圳,一路在火车上,抱着一个手提袋一动不动,望着窗外老板厂房矗立在荒芜的土地上,发现我不曾珍惜过的读书岁月美好得像水中荡漾的月影。

五、

弟弟终于还是无法留在他不喜欢的地方供职,后来考研究生回到了北京。我出国一年之后回国,在友谊宾馆与一众朋友聚头,来了的有弟弟也有杰。

杰不再穿我们拍拖时那种兜风的大衣服,变成财大气粗的老板,满面春风,带我去参观他的公司。其他朋友也都事业稳定,即使不是什么大的成就,至少不像弟弟一样,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个穷学生,手提电脑都是从杰那里借来的。

他没说,但是我知道他很委屈。我那晚一直坐在他对面,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要跟弟弟说话的感觉。

终于找到机会。酒喝了不少之后,众人的话题开始四处乱飞,我拉着弟弟坐到花园的一个角落里说话。

问他毕业之后打算怎样,他说不知道。沉默很久之后,又补充说:“大概还是回贵州,这次回来北京,发现已经不是我喜欢的北京了,朋友也不是从前的朋友。”

“嗯,我知道。校园是个象牙塔。”

“杰完全都变了。他家里竟然还留着一把我以前送给他的破椅子,我不知道他是还有点情义,还是努力要留点情义。”

“你其实从来都不喜欢他,是不是?”

“你早就觉得了哈。他太飞扬跋扈了,不给别的人留余地,从读书时就是如此,现在更明显了。所以你当年跟他分手,虽然我心疼你,不过也觉得是好事。姐,他根本不适合你。”

“弟弟,姐姐过几天就回深圳,住大概两个月再回美国,下次回来北京不知道会是哪年呢。你给我写 email 吧?”

“我没有条件。现在的电脑杰急着要要回去,而且我也不习惯写信。算了吧,有空打打电话,没空就多保重。反正我一直会惦记你,希望你在美国什么都好,客套的那些咱就免了吧。”说着,他习惯性地用他的酒瓶找到我的酒瓶碰了一下,一仰脖干了,然后对着我微微一笑,另外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那么多年了,还是我小孩一样的酷弟弟。

六、

我知道弟弟说的不联系的理由,都是为无可奈何找的借口。写信、 email 、电话、 skype 、 msn ,联络方式越来越多,但是无论什么,都替代不了他坐在我身边的沉默。这个对自己和别人的日子都无以把握的孩子,他曾经扮作洒脱地安慰我帮助我,可是我们的别离,令这些都不可能了。

这就是现实,我们姐弟俩不得不接受了的东西。

最近全家接二连三地生病,第一轮还没完又开始第二轮。我在家里的所有时间,都把座机断线,手提电话关机,专心跟孩子一起同病魔作战。

我是个懒得联系的人,只同最近的几个人保持交流,其他一概不喜欢花功夫花精力努力维持。所以平时讲话的,总是身边的几个人。等到生活向前继续,我的交流对象就又变成了另外几个人。

但是我不联系的人,我不仅没有忘记,反倒经常长时间地坐在那儿追忆我们的往事,记忆中的美好细节,比为保持联系而保持联系的举动要真实生动,令我动容。

在这一点上,我和弟弟再一次有了默契。我们是散落在天涯海角彼此不通音讯的永远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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