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留言中我说,对于写字的感情,今天很淡薄。其实这也是出乎我自己意料的事情。我以为会对它保持持久的热情,会一直认真而执着地写个不停。可是在我因为失望而少写的这些日子,竟然一点不觉得缺少了什么。这说明许多我们坚信为重要的东西,完全不像我们以为的那么重要。甚至于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件事情,我们不可或缺。

在它的 high 之后,难免空空荡荡。

它可以是恋人誓死相随的爱情;它可以是革命运动的如火如荼;它可以是胶着双方欲望的烈火;它可以是崇高信仰的耀眼光环。它用很多不同的面目,窃取了我们最真诚最炽烈的感情,之后留给我们一派荒凉。

并不是我不写了,我当然还是会写。只是我最近一直在想,如何写?写什么?多年以后回头,我将看到什么? 还有,最重要的,我如何开朗健康地过我写字以外的生活?

这些年在网上混,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很多人对自己的荒谬定位。于是做文章和发表评论的姿态成了:“局面既已如此,我必须站出来说两句了”。可真相却是:“我实在是太需要站出来说两句了,不然我会活活憋死的”。

是的,虽然打击人,却是不争的事实:不是非我写不可,是我非写不可。

然而,如果我们在纯全善良的外衣之下,反倒失去了真正的纯全善良,失去了内心深处那个小桥流水的青翠家乡;如果我们已经不由自主地,被纷乱的视线挟持,为了发表高论而喋喋不休。。。那么我们,果真需要如此诚恳地欣赏并且制造更多的文化垃圾么?

不久前看到一篇老六的文章,是他的《读库0800》后记,读后再不能忘,现转贴于此。虽然他这篇文章很有些矫情的言辞,与我们的年龄并不相符,但是正因为他这些言辞还有我们不再青春奔放的年龄,我一直私下以为,是他的理想主义,在维系着我和许多其他喜欢他的人,维系着一个很矫情的理想。到了这个年纪,实在很不容易。

我多么希望这个理想,在 high 过之后,留下来的不只是空空荡荡。



《读库0800》后记 by 见招拆招

    2007年,我为《森林之歌》专题片做了一些文字编辑工作。经常要去国家图书馆查一些资料,切身体会到我们的落后,这么多空白,这么多要干的事儿,可我们有十三亿人啊。那么多人,都干什么去了?5月的某一天,我在博客上写道:

    昨天从国图出来,与陈晓卿老师等人吃饭。众人又为网上的一些是非展开了热烈的讨论,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消耗掉大家的整顿饭局、整个美好的夜晚。我突然开始怀疑人生,觉得一个人的理想状态应该这样度过:现在大家所在乎的那些事情,其实十几岁的时候就应该搞定,从此不去想它,把脑子腾干净,把学问做扎实,然后专心致志地去研究终极问题,哪怕是一条蚯蚓,都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琢磨。

    对,一生,充满乐趣与热爱的一生。一个人的一生,见到喜欢的人,就厮混在一起,见到不喜欢的事,就离得远一些,君子和而不同。求同存异,不就这么简单吗?

    由于许久没有喝酒,节奏不好掌握,结果昨晚喝多了。今天醒来,又开始思考这个终极问题。与朋友通了个电话,聊到这些。我不得不得出结论:我们的精力、智力,在时间分配上有问题。

    现在翻出那篇博客,依然为自己的结论沮丧不已:我们的精力、智力,在时间分配上有问题。

   人到中年,就知道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再是无限的。年轻时一本书或一张碟看不下去,会觉得自己以后还有的是时间将其完成,现在却知道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所以那些只看了个开头的影碟就直接扔掉,那些读不下去的书就直接送人。

    时间已经如此宝贵,可我整天过的都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年终,孙道临先生逝世。想写篇文章,但一旦动笔,就发觉想写的就是检讨自己。几年前,买了一张《王子复仇记》的配音版,当时兴奋莫名,想终于可以重温一下孙先生的金石之声了;后来又认识了几个与上海配音界相熟的朋友,甚至还想应该去拜访一下孙先生。可几年时间过去,孙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张影碟,还没有被我打开过,上海之行,也被无限期搁浅。

    我那宝贵的时间都奉献给谁了?上网,百无聊赖地一耗就是半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阅读是表面的,平面的,几乎没有精进,毫无提升价值,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喜欢得抓耳挠腮地看一本书了?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在读书过程中突然难以自制,激动地到阳台上像头驴一样转圈了?已经多长时间不是在安静地看着一本书入睡了?——我不是个读书人吗?

    还有争吵,以及看人争吵。可问题是——曾经有一个诺贝尔获奖者,典礼后开新闻发布会,一干记者纷纷提问,此君却傲然仰头思考人生,沉默得像一块金子。主持人终于忍不住问他:“您为什么不回答记者的问题呢?”他说:“因为他们问的都不是问题。”——对啊,他们争吵的也都不是问题。宋代的理学家程颐先生曾经说过:“闲言语,道他个甚。”

    我看他个甚?

    感谢2007年我认识的几个人,梁晓燕,王搏,李晓斌,田晓青,连岳,于江……还有将出现在2008年《读库》中的几个人。他们让我看到了在末世狂欢的人群中可以做到沉默,在四周纷纷噤声或跪下的时候可以兀自站立,并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们让我看到了抗拒某种生活方式并不需要多么悲壮,在这个夸夸其谈的国度里还可以行动。他们在这个怨夫与怨妇充斥的世道里没有申诉个人的冤屈,他们打心眼里爱自己,也爱这个世界,他们的爱是一种切实的行动和勇气,是一种不屑于向你张扬的骄傲。

    我开始鄙夷地审视自己,尽量不让没有价值的东西占据、瓜分我的每一天。

    节日期间,硝烟愈演愈烈。没有人允许自己吃垃圾食品,但我们却在津津有味地消费着垃圾信息。批判自己的低级趣味,需要多高的道德优越感吗?连种地的农民都知道这是很下作的事情,我们这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所谓精英人群。

    新的一年开始了,检讨一下自己,我的时间都用来干什么了?应该怎么放飞自己那一去不回来的青春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