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曾有人问吴清源:“当时你已胜算在握,为什么终于负去?”(因为秀哉虽然出了巧妙的第一百六十手,但吴还是可以胜的。)吴笑笑说:“还是输的好。”这话说得很聪明,事实上,要是他胜了那局棋,只怕以后在日本就无法立足。当初到底是意识到赢棋危险而故意放水呢,还是措 手不及,回天乏力?我相信是后者。《中的精神》固然只提及“这第 160 手的妙著,后来听说是名人的弟子 前田陈尔五段发现的”,不作进一步的发挥: 早年的《天外有天》,也只是使用虚拟语态:“现在我 常想,在当时那种险恶的气氛中,若是我胜了这盘棋, 弄不好会吃大苦头呢。”日后可以“输了棋, 处境反倒好多了”自我解嘲,当初不可能如此深谋远虑。 对现实政治缺乏了解,对世态人情不太关心,沉湎于围棋世界的吴清源,不可能因计较得失而故意放弃。从儿时的痴迷围棋,到老来的谈玄说道,吴先生性格中,有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一面。

这段分析,深合我意。吴其实骨子里就是个颇具童心的人,一心沉湎于围棋世界。除了童心,还有怡然的性情。那么去与留,就变成个简单的问题:哪里能下围棋就在哪里。

吴的弟子芮乃伟也这样评价她的老师:

吴老师是 14 岁去日本的,不久便所向披靡,威震棋坛。对此,我自己也曾有疑惑:在当时中国没有高手的情况下能出这样的绝世人物,莫非老天的安排真是如此--我们只须等待超人?跟吴老师学棋后才明白,即便是天才,也还是要靠后天的勤奋努力才能够获得如吴老师这样辉煌的成绩;或者说,除了棋上的绝世之才外, 还有其他很多素质,如对围棋的不带功利心的单纯的热爱、常年来静心踏踏实实做研究的习惯、对世俗功名的 不动心以及对清贫俭朴的生活安之弱泰的人生态度等等, 都是吴老师作为大天才的一部分。 

因此他对于友好的概念,顶多也是从围棋出发,是一直存的心愿,有机会便尽一份心力,勉强不得。

早年由于精力全在围棋上,这方面的考虑就不多。比如在 1941 年,侵华战争爆发之后,在日本的中国人处境越来越大糟,所以吴的母亲和妹妹回国。“在这之前,哥哥和母亲一直在劝说我回国,但我还是准备一直留在日本。一九二八年来日本以后,我一直是以要为促进中日友好作贡献的心情待在日本的。他们也劝说我进日本的学校读书,但这样就不能专心下棋了,所以我也没有考虑。”

嗯,这个,我持保留意见。我相信,留在日本,完全是由下棋而引起的,中日友好不过来自他的纯良和遭遇,但是说到底,顶多算是个附带的念头。那个年代,连他为之将围棋都一度搁置不理的宗教信仰,都是想友好而无力的,人人都在战火里偷生呢。

到了晚年,吴清源在中日友好方面做的工作就大有功效了。是专心而为之,一来已经退役,二来他的个人经历让他的心意越来越向着将围棋推向国际化,扶持如他自己一样的有希望的年轻棋手,扶平战争为包括自己在内的两国人民带来的心理创伤。

这时候,与其说他是怀着中日友好的心,不如说是怀着爱围棋将其向国际化推进的心。当写到芮乃伟的时候,他说:“确实,如果实力强大的外国人来到日本,又可能会囊括所有的女子冠军。但是,假如是因为过分担心那样而排挤她的话,不能不让人觉得那是气量小的做法。从长远的目光来看,正是因为有外国人的强大,日本棋手才会受到激励而拼命地研究棋艺以提高实力,这样日本的整体水平才会上升。”

紧接着,他又拿韩国来作比。芮乃伟 2001 年获得韩国“国手”冠军的时候收到金大中的贺电。“尽管中国人夺取了韩国的国手冠军,但金大中总统还是因此发来了贺电,这让我深深感受到了金总统的宽广胸襟。应该说这才是真正的国际化。”


三、思想

前面已经提到了吴的“中和”人生,那我们也不妨顺便聊聊他的六合之棋。

围棋和易经以及天文有著很深的关联。我从没有把围棋当成胜负去看待。当然,围棋是争胜负的竞技项目,但 我觉得不能忘记围棋最开始是来自于阴阳思想的。阴阳思想的最高境界是阴和阳的中和,所以围棋的目标也应该是中和。只有发挥出棋盘上所有棋子的效率那一 手才是最佳的一手,那就是中和的意思。每一手必须是考虑全盘整体的平衡去下──这就是“六合之棋”。

固然他这套理论深受少年时代受中国文化的熏陶,其实更是在晚年对自己一生追求的总结。这是一个渐渐进步渐渐探知自己的过程,不论是在中日友好方面,还是围棋观的形成方面,都是如此。

陈平原在为本书所写的序中说:

作为文类的自传(或者回忆录),并非某一生命形 态的自然呈现,而是刻意经营的成果。一个精彩绝伦的 “人生”,不见得就一定能够转化成为同样异彩纷呈的 “文本”。所有的自传,都是对于已经一去不复返的“ 过去的生命”的追忆。无论是谁,一旦拿起笔来细说平 生,原初的生命必然有所变形,或删繁就简,或洗尽铅 华,或飞扬跋扈,或夸饰放大。随著时间的推移,叙述 者的立场、心态、趣味、记忆等,都在发生变化,人们 无法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的自传都是一种“再创造”。

我非常同意。何止是自传,到老年时候对一生的回忆以及总结,其实都是在再创造。

四、文风

吴清源性情平和,从自传的文字可见一斑。明明 叱诧风云 ,可是毫不张扬,值得百分之九十九的出书名人学习。比如长达三个半月之久的 1933-1934 年与名人对局,真可谓杀得刀光剑影你死我活,是吴清源围棋生涯最惊心动魄的一笔,但是他却写得极其朴实,甚至可以说是闲庭信步。让我们看看他写开局是怎么写的,就能明白一二:

在日本桥的旅馆里,开始了这局棋。拿黑棋的我第一手是下在了三三。江户初期的本因坊道策把三三称为“鬼门”,是禁着。在本因坊一门,当时还有那样的传统。如果下了禁著的话,是要被逐出师门的。因此,谁都害怕,不敢下。但尽管棋圣道策的棋很高,可他不说明三三不能下的原因,就要将弟子逐出本因坊门,也是很奇怪的规定。和名人的对局,我的第一手就向传统发起了挑战。

第二手我下的是“星”。第三手是“天元”。前三手的性质都是各不相同的,将它们放在一起下的这个奇怪的布局着实让名人吃了一惊。

现在下星位是很流行的。如果是白棋,下两个星位是很普通的布局。星位在本因坊秀甫时代时有人下过。棋圣秀策在晚年也曾下过。

“三三 星 天元”之后,我又占据了包含天元在内的四个星,形成了一个正方形的模样。这也是我研究的一个新布局。这样的布局和先前的常识是完全不同的,因此在隔壁观战的本因坊弟子之间引起了很大的冲击。这完全和本因坊一门所教的布局背道而驰。

当然,棋迷们也十分震惊,影响很大。这样的对局使得《读卖新闻》的销量直线上升,正力社长一定很高兴吧。

而他对于围棋中的争斗,又是如何看的呢?

在围棋上,战前战后的“升降十番棋”是以我的棋士生命作赌注的,那真是类似于武士的真刀真枪的决斗。 1961 年我遭遇了交通事故,因为后遗症的关系,在比赛上我陷入了困境。

我有过许多痛苦的时刻。每当那时,我就会背诵白乐天的诗。

蜗牛角上争何事,
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乐,
不开口笑是痴人。

所以他真可以看淡很多东西。

其实,原本台湾的围棋协会是想授予我“棋圣”称号的。但我听说之后,婉言谢绝了。“圣”这个字在中国只有像孔子那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我是实在不敢当。所以他们才改赠我“大国手”的称号。

这是真正的大师。

大师又是如何描写战争的呢?

那一天的空袭中,我家虽然奇迹般地没有被烧毁,但在 5 月 25 日的空袭中,到底还是被烧掉了。 5 月的空袭,真像是红色的暴风雪。变成鲜红色的木窗到处乱飞。风也十分大,甚至把毁坏的房顶吹上了天。

我戴著防空头巾,灌了一瓶一升的水逃了出去。因为空中不断有火星飞溅过来,所以我一边逃一边把水洒向周围的人们。烟雾很浓,几乎睁不开眼睛。因为市谷附近在 3 月的空袭中已经被烧毁,所以我们就向那里逃去。被烧毁的地方不会再起火,于是也就成了救命的避难场所。

到了第二天,周围一片被烧毁的废墟。地上都是一根根像棒子一样的东西立在那里。那是什么呢,定睛一看,原来是自来水管。东京的街面全被烧光了,我记得那天从市谷附近都能看见东京湾的大海了。我还记得当时虽然已经是 5 月的天气,但依旧很寒冷料峭。

直到战争结束,人已经都疲了:

宣布战败的那一天,我受玺光尊的差使外出了,没有听见天皇陛下的“玉音放送”。虽说战争停止了,但我也没有什么精力去“特别感慨”一番。只是,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去听空袭警报的声音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为这一点感到高兴。

显然大师不爱装大尾巴狼。

不经意的幽默,也就是童趣,也是吴的风格之一,令人忍俊不禁。也试举例一二。

1928年我去日本的时候,母亲和大哥也一起到了日本。二哥独自留在中国,在天津的南开大学读书。他很早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直与国民党进行斗争,参加了著名的两万五千里长征。他真是很能走路呀。
。。。


《读卖新闻》社主办了由五段以上棋手参加的淘汰制“日本围棋锦标赛”,最后的冠军将和本因坊秀哉名人对局。因为那年名人正好是
60岁,所以将此作为名人的花甲纪念对局。我当时是19岁。在半决赛中,我战胜了木谷实先生,决赛中我又战胜了师兄桥本宇太郎五段,获得了冠军。

据说,《读卖新闻》社的社长正力松太郎,在我获得冠军后,竟然握著桥本的手对他说:“真是输得太好了。”这种“感谢”方法是很怪的。其实,《读卖新闻》社特别想让继承了本因坊传统的名人接受我的新布局的挑战,他们期待着这种新旧对抗能引起社会的广泛注意。


以上就是我的《中的精神》读书笔记,如果读到的人里边有围棋爱好者,看到无名字句之间对大师的不敬重,还请原谅并不吝赐教,因为不当之处皆非我本意,不然大侠那关我就过不了,因为阿小源那是他的第一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