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头一回读王安忆的散文,感觉比她的小说好多了。

她的小说,我是真不爱看,以前还在一篇读书笔记里专门挤兑过她:

“王安忆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作家,可这才华在《长恨歌》里所表现出来的,未免过于小家子气。《长恨歌》的题材好,本来有希望被写成《风声鹤唳》这样的好东西, 可惜被王女士写得有些劲儿劲儿的。所以里面的故作姿态不是王琦瑶的,而是这部书整体拥有的。(请注意,我此处特意模仿了她的劲儿,也显得劲儿劲儿的一 把。) 要说它的走红,其实真是托了张爱玲离世的福,赶的时候好,写的时代又对上了号。当然了,王安忆的文笔好得没得说,平淡从容招人喜欢。只是我个人觉得《长恨 歌》不够大气,配不上那个矛盾文学奖。”

王阿姨似乎总也忍不住要在她的小说里做秀,加上她特有的市民意识,简直给我一种整个上海布满了伊的pose的感觉。

散文刻意的成分少,没有那么精心策划,所以读起来平静柔顺又有些冷竣的气度。这是我读了散文集《寻找上海》的头几篇之后产生的印象。典型海派的细腻,让阅读的感觉如同捧在手里的细沙,顺着手指缝水一样流下来,不论是手感还是画面都那么熨贴。

王安忆的文字,一向长于理性和冷静,在散文中也不例外。但是因为更真实更生活化,她的理性和冷静就没有小说里那种“端着”的感觉了。

她写人但是意思不在人,写景又不是单单写一个街角一部电车。她是在把读者的视线带进上海的空气里去,把读者变成在这个城市恬淡满足的一位行人。所以她行文的速度极慢,当然这是她一贯的风格,甚至有絮絮叨叨琐琐碎碎之嫌。这跟典型北方作家的文字很不相同,一个绵密温存,一个铿锵简练。不过到最后,缩了水,大家都是只讲了一个小小的核心,其它均为衬托铺陈,为了产生不同的质地。什么派都脱不了这项写字的根本。

她也极少调侃,偶尔为之,显得娇俏娇俏的。这种写作的架势孤傲、超脱,明摆着告诉你,任你怎么看我笔下的字,都不会打搅我的心境。因而表面的文字显得有点柔弱,内里可是很有气派。相比之下,调侃就有点儿耍小聪明的味道――抖个包袱,然后专心等待读者那会心的一笑,根本就是小小一个阴谋。

抄两处《寻找上海》一文中我喜欢的段落: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 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 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 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 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 的,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 了是你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 们述说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 淡漠了。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 生活像水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恐 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嚓 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能 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起,挤压成房间那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密实的鼻息,一定是有 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而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到 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来, 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发出夸张的惊 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 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才是上海,而且是上海人笔下的上海。北京就一定不会被写成这样,北京不会,北京的作家也不会。

果然不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想想很有趣,如果要写同一段景象,海派大概会怎么写,京派大概会怎么写?我对这两个所谓的派别其实很不了解,就是想要照着自己的想象玩儿玩儿,免得不写梨花叙事诗的日子里我感到痛苦,感到失落。Hiahiahia


海派:

过了清晨,白昼的热气便徐徐地漫上来,不容人享受片刻清爽的晨光。我已经完全醒来,但是并不急于把眼睛睁开,只让温吞潮湿的空气围在身边,脸颊上认真感觉到它缓慢的流动,带着从我一出生就不曾走远过的家的味道,湮润我的皮肤甚至紧闭的双眼。

床边的马桶上坐着外婆,正在高声与院子里的姑妈谈话。院子当中洗刷马桶的姑妈总是说“他好好的就不要再讲他啦”,外婆可是始终要讲他,讲他如何没有算计的脑筋,偏偏娶了一个精于算计的会计回来,以为这下好了,哪里知道会计算来算去没有算来别家的票子,倒是每时每刻都盯牢了自己老公的荷包。

我知道她是在讲我的小舅舅;我知道她讲好了这段,就好起身去洗马桶了;我知道再十多分钟的功夫,妈妈就会唤我起来吃饭;我知道早餐是泡饭,饭桌上外婆和姑妈继续讨论小舅舅,姑妈把泡饭喝得稀噜稀噜响,外婆一激动下颌便又会脱落下来。

我知道这一切,完全不必用看不用想就已经知道,因为都划在生活里了,没有它们便不是我的生活。

同样的,我不用低头看路便知道出门走到巷口这一路,哪家门前的灰尘最多,走过之后需要用力将脚板跺几跺;不用看时间便能准时来到桥头,刚好赶上河边游水的小孩一哄跑回河岸上,同我一样看着河上那一条天天驶过的船,在河流上空留下一柱奶白色的水汽,部分散入水里,部分散入蓝天,部分散入岸边的人家,部分散入我的呼吸。

小孩子们也看着船,时不时望一眼桥上的我。待到船从我的脚下过去,我便跨上老旧的脚踏车,向着那船刚才驶来的方向骑去,心里默默把日子划掉一天,算出爸爸下次开船回来的日子。

 

京派:

喧闹的谈话毫不犹豫地把我吵醒,声音之大、之坚定,让我在将醒未醒的瞬间,误以为是梦里头来了什么仇家。说话的是阿灵的外婆,昨天一股劲给我布菜那个老太太,此时此刻正坐在我脑袋旁边儿拉大便。

“他好好的就不要再讲他啦”,从外面传来阿灵姑妈的声音,伴随着刷洗马桶的声音,又远又嘈杂,自然有点儿含混不清,哪儿像我身边的外婆话音这么清晰啊:“没有好好的,最属他拎不清,口袋里一张钞票都没有的用。”

他们说的好像是阿灵的小舅舅,昨天晚饭就在说他,今天一早仍然是他,俨然是家里的传奇人物。

不过对传奇人物的讨论,很快就被外婆大便落进马桶的扑通一声给打断了。外婆心满意足地在扑通声后呼了一口长气,歪了歪身子,闪出一小片屁股,在我脸前擦干净,然后屁股随外婆起身,外婆端着马桶向门外走,屁股一路放出一串屁来,搞得外婆活像一架喷气式飞机。我心里话说,您老人家不是刚拉完么,倒是拉干净了没有啊?!

这一大早,又是屎又是屁的。得,我也甭睡了,起床洗漱。边洗我还边在不住地思索,明明外婆有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自己的马桶,可她为什么偏偏要来我这儿拉屎呢?

这天气,一早就又潮又热,加上我想得努力,刚洗完脸,脑门子上好像立刻又有汗珠子渗了出来。

饭桌上,外婆和姑妈还在谈论他们的传奇人物。姑妈端着一只海碗,里边儿满满登登一大碗泡饭,冒着热气儿。她把碗沿挨在嘴边儿,细心地吹了一大圈儿,回到最初的位置,心满意足地饮了一大口。饭在下头,水在上头,所以她喝进嘴里那一大口应该是热水,不过这显然并不影响她的享受程度。

喝热乎了,她也快乐起来,开始讲起小舅舅的笑话,把外婆逗得连泡饭都没法儿吃,一个劲筛糠似地笑。笑着笑着,突然抖动和笑声都嘎然而止――不好,老太太一高兴,把下巴给乐掉下来了。还好阿灵手脚灵活,一个箭步冲过去,“咔嗒”一声,又帮她把下巴给按回去了。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难怪阿灵老说她不放心老太太呢,看来是不放心老太太的下巴啊。

泡饭吃完了,阿灵带我去桥上看船。我们俩踢踢踏踏溜达到巷口,趟了一身一脚的土。桥上好点儿,铺着石头,没有灰尘,一群光屁股小孩儿正在河边儿游泳,一看有船接近,就你推我搡地跑到岸上,看着船傻乐。

阿灵看着船不乐,极其深沉地说:“我爸爸再过四天就该回来了。”

她爸是跑船的,长年在外难得回家,留老老小小一大帮子女人在家里头,成天抻着脖子等他,要换了是我,恐怕巴不得多在外头跑几天。

不过这话我可不敢跟阿灵说,她这时候正眼泪带眼圈儿地思念他爸呢。我推她一把,让她带我去街上吃粽子。她恍恍惚惚带着我走,我在她身后,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能开口问问清楚,究竟为什么,她外婆,放着自己的马桶不拉,非要拉在我那个马桶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