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第德》(Candide)讲的是来自十雷劈男爵城堡的温厚年轻人憨第德几年中遭遇的种种事件,有天灾、战争、欺诈、背叛等等,有的发生在他本人身上,有的发生在其亲朋好友身上,有些则是他从别人口中听说的。由于都是一些苦难的经历,以前读的时候,全书给我的感觉,就是伏尔泰对人间罪恶的痛恨,对乐观主义的批判,还有对当时存在的其它宗教及哲学的强烈怀疑态度。尽管小说结局里,憨第德说要“耕种我们的园子”,没有完全丧失希望,但是跟通篇的批判态度相比,单单一个倡导“耕种”的结局,轻描淡写到无足轻重的程度。尽管我也对书中所描写的被罪恶填满的世界很不满意,但对伏尔泰冷嘲热讽的态度则更不满意。世界哪里有那么糟糕,至于如此喋喋不休地唠叨?一个年轻人,和他周围的人,被不幸所纠缠,终于认清了乐观主义的幼稚可笑,这就是这部巨著所要说的事情?

这次重读《憨第德》,碰到个好版本,由台湾书华出版发行的,解答了我一些疑问。里面收录除了有《憨第德》,还有伏尔泰德其它几篇小说,包括《沙地克》、《麦克罗梅嘉斯》、《一个好婆罗门的故事》。其中《憨第德》及其附录都是以 W. W. Norton & Company 的版本为准,英译者为加大 Robert M. Adams 教授。另外三篇以企鹅版为准,英译为 H. I. Woolf 。

这本里边,我最喜欢的,是它的附录部分。《憨第德》的背景中,选用了安德列·莫利兹德( Andre Morize )《“憨第德”的“契机”与伏尔泰的观念》一文,也就是他评注《憨第德》的导言。

否认恶,是幼稚的。那么必须转入一种悲观的宇宙观吗?这又必然是愚盲之至,而且是忘恩负义;一七五二年,伏尔泰把他对这个问题的态度确定了。毛波杜( Maupertuis )采用了古老的辩证论,从时代的败坏着眼;看吧,他说,你会发现处处是谎言,谋杀和偷盗,你会发现处处罪恶比美德更为常见。伏尔泰回答了他,而你看到,十五年的反省,并没有使他放弃对普遍福利进步的信念。无疑,恶是存在的;但只要持平,正确的结论马上就会显露出来:“这种古老的、陈旧的反论并不像许多人所想的那么有力。若说人被抢劫、被谋杀的事比他自由的保持他的财物与生命的事更常见,是不实之论。去一千个乡村,你在一个世纪中不会发现十宗谋杀与十宗窃盗。在伦敦、罗马、君士坦丁堡和巴黎,一年的谋杀案不上十件。有些年根本一件也没有。除了大瘟疫以外,战争是最大的杀人者;但十万个欧洲人中,一世纪的战争下来,男人因之而死的不到十三分之一,而这些人每年又都被新生代所替代。当我们对一般习常之事细加考察,我们看到,事实上,世界上善的比恶的多。我们可以清清楚楚看出来,人之所以不断的责备上天,是因为在怨天尤人中人感到秘密的快乐,是因为他们所忍受的恶比他们所享受的善更使他们的印象深刻。那充满了悲剧的历史,往往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恶比善多得太多;但我们没有想到,历史所表现得只是大事,是王与王,国与国得争执。历史没有记载人民的一般状况。这一般状况却是平静的,安定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它的平静不必骚乱长二十倍的。古老、陈旧的精神之恶和肉体之恶的问题,只在有新的东西可说的时候,才有更新的意义。”里斯本灾难发生了,就在那一天,有了新的东西;就在那一天,伏尔泰说话了,用了更新的话题传布他的道理。

但我们一定不要过于夸张了里斯本灾难对伏尔泰观念革命的影响;那是一个时机,一个话题,那不是一个危机或信仰的改变。

正是这一段评论,令我对这部作品的看法大有改观。

乐观与悲观,原来在他,并没有定论。也就是说,这仍旧是一本思考进行式的书,

我早先把他误读成于事无补的愤中作品了。它通篇迷漫着悲观的气氛,虽然通过潘格罗斯的口,小说从头到尾都在提到“一切都是为最好的目的而设定的”,也就是莱布尼兹哲学体系中的决定论,因果关系和乐观主义,但其实伏尔泰安排憨第德经历的一切,又恰恰是在推翻这一理论,把人一点一点向悲观方向拖拉。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在读所罗门王的《传道书》时,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憨第德》,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伏尔泰本人,这个欧洲的奇人,这个“欧洲最吵的玩具喇叭”。

葛斯塔夫·蓝森( Gustave Lanson )所著伏尔泰传记中,他评价他说,从来不穿僵硬的盔甲――这种尊严的甲壳是那些最虚荣和最野心的人必须穿戴、以保持体面的。他既有智慧与善心,便不拒绝歪曲与扮鬼脸所带来的光荣。但是在他所扮的一切鬼脸中,他有他的想法,而这种想法是和他的自尊一样永远没有离开过他的:他要改善社会秩序。一七五五年以后,尤其是一七六零年到他去世这段时间,我们可以说,他写过的东西没有一页不是在批评错误并提议改革的,不是向政府或人民呼吁的,不是为人民而反对政府的。在八十岁的年龄,他的情感还像六十岁一样热烈。只有因偏见而盲目的人才会察觉不到他的基本态度是何等的无私。

顺着这条线索思考,重新想想,究竟为什么,伏尔泰在里斯本大地震之后,写了这么一本书?他是在攻击绝大多数的哲学理论和宗教教义?还是在重新考量高特( GOD )?或者仅仅在给自己的理想找一条出路?

书中写到艾德拉德国,也就是黄金国,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必定是一个理想国。在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嫉妒,没有曲解,没有贫穷。但是,憨第德和他的随从卡侃坡却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它:“真的,我的朋友,我还要再说,我生身的那个城堡远不及这里,但克妮冈蒂小姐不在这里,而你在欧洲什么地方一定也有情人。如果我们留在这里,只能像这里每个人一样,但是如果我们只用十二只羊驮着艾德拉德石头,回到我们的世界,我们就比所有的国王加起来都富有,我们再也不怕什么宗教大审判官了,而且也轻轻易易可以把克妮冈蒂小姐要回来。”

我不大喜欢给一本书的情节乱加些象征意义,但是这里,因为我没有一位克妮冈蒂小姐,我只能用我所能够理解的情景来理解他的选择。那么一定的,这个所谓的黄金国,并不是憨第德的理想国。克妮冈蒂小姐也罢,富甲一方也罢,总之有一个理想,是要经过艰辛才,有可能,得到的。但是,不论怎样,也要去追寻。

既然伏尔泰不停在质问,全知、全能、全善的高特( GOD ),为什么会造一个有那么多邪恶的世界?他并且因此而反宗教,但是他并不是在反对他生存于其中的世界。相反的 ,他为它保存了理想主义的信念。

“于是这两个快乐的人就决定不再要快乐,向他国王陛下告辞去了。”

这就是自由意志!

马丁说:“你相不相信,老鹰只要抓得到鸽子,向来就吃鸽子?”
憨第德说:“当然。”
马丁说:“好,既然老鹰的本性一向相同,那么为什么你会认为人的本性会变呢?”
憨第德说:“噢,这有很大的不同,因为自由意志。”

这也是《憨第德》的结局。正如伏尔泰本人,结交权贵,拥有财富,同时也目睹悲剧。看尽人世间的丑恶,反倒使他更成熟地思考,觉得或许应该靠自己来创造一个可以过得下去的生存环境。“工作可以排除三种大恶:倦怠、邪恶与匮乏。”“我看过很多书,”伏尔泰说,“但除了怀疑、谎言与狂语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过,关于我们真正的生存问题,我的知识还是像摇篮时一样。我最喜欢的,是栽树,下种子,盖房子,最重要的时自由自在。”

所以,伏尔泰的费尔涅是精神的自由与心灵敏感的人士巡礼之地,正如憨第德所要耕种的农庄。

我们在读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或者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以自己的心智判断对方的心智,于是发现大家想到一处去了;或者,他的想法太偏激太幼稚,我的好像还先进一点点。其实每个人对世界和自身的认知,都是螺旋式上升的(如果有上升的话),大家都不过是偏巧偶遇。每个人,理应被放置在其独特的心智过程当中、被看待,否则容易产生不妥当的判断,根源是自我中心。好的导读和智慧的朋友一样,都能够令我们眼前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