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献给四尾妹妹

November 1st, 2012 by 九哥

最经典小提琴佳作《流浪者之歌》献给四尾妹妹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Yz76P1WZr4/

“四尾妹妹,是我心中永远的痛。”(九哥的哥哥说过的话。)

1970年代,住在湖南的我们成家,曾有过一个妹妹。说是妹妹,其实不是我们成家的亲妹妹,而是隔壁邻家的亲妹妹,说是隔壁邻家的亲妹妹,对我们兄弟来说,又比邻家的亲妹妹还亲妹妹。请不要急于表扬我很会玩文字游戏。

隔壁邻家的妹妹叫“四尾”。四尾家也和我们家一样有小孩四个,大姐二姐三哥,她最小、所以叫“四尾”,平时就叫她“尾巴”。

四尾的境遇和我们家老三相仿,也是从小送回老家,在北方长大。头一次见到时,她大概才五、六岁。那天、邻家三毛像生了蛋一样,在院子里大喊:“我妹妹四尾回来了。”我赶紧跑过去看。

四尾家的门敞开着,门前装了门栏,一堆看“把戏”的小朋友围在门栏前。她二姐在维持次序:“大家莫挤、、、”。从肩膀缝里看去,大姐在为她梳头,所以只能看到她的一身新衣服和后脑勺。“一个普通的后脑勺”,我想。突然,她转过脸来。这时、你猜我看到什么了?一张脸,一张甜脸,一张甜得没有词汇配用来描写的脸。她含羞一笑,蹦出一对叮咛的酒窝。

不久,四尾的新衣服变旧了;后来,变成她家四姐兄最旧的了;再后来,都打上补丁,补了又补了;再再后来,都不能再补,通风透气了。

四尾七、八岁时,开始喜欢来我们家找我哥哥玩,(她管他叫大哥哥)也找我玩,(叫我二哥哥,还总是把“二哥哥”叫得很像“爱哥哥”)还找我的随便哪个弟弟玩,谁在家就找谁玩。后来,我们四兄弟谁都可以不找,就坐在我们家里玩。弄得我们都养成了习惯,一回家,先问:“尾巴呢?”

就这样,我们缺女儿家的四个兄弟,都过着有妹妹叫“哥哥”的瘾。当然、想女儿才有了下面两个弟弟的母亲,也没讲风格放弃一份。好在父亲一直不在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管我们家干什么,总有四尾一份。不够时,宁可对家里的某哥哥保守秘密。而这个憨妹妹,又会把她那一份留给被保守秘密的某哥哥。这一来,免不了添一些家庭糖醋味精、、、那几年,算得是我们成家最热闹快活的几年。

不久,先是哥哥修铁路,走了。再是老四去杂技团,走了。然后是老三下乡,走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母亲,当然还带着个“尾巴”。

这时,我也参加工作了,业余时间都牺牲给了小提琴,或与其有关的什么。稍得一点空,还要献一些女孩子的情。余给四尾的,便只是再见到尾巴,就“尾巴再见”了。不久,我终于进了省京剧团,也要从家里走了。此时,四尾已有十一、二岁。

就在我卷铺盖去京剧团的前一天晚上,我回家看到四尾在等我。她拿着两张电影票,说“尾巴请二哥哥看电影。”(后来我才知道,那两张电影票的钱,是她拾破烂的积蓄。)

我牵着她去了旁边工厂的露天电影院。由于去得比较晚,没有座位了。我带着她挤到一个将就可以看到的角落。那时,我已俨然是个大人,因为又冷又挤,便把四尾抱在怀里。

是什么电影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一些可怕的镜头。她说怕,把头转过来紧紧靠在我的胸口上。我说:“有二哥哥在,你怕什么?”她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二哥哥在我就不怕,走了以后呢?”后来,我意识到,她除了电影里那些可怕的镜头,一定还在怕着别的什么东西。

看完电影后,我把她牵到她家门口。这时我发现,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好像生怕失去什么似的,指甲掐得我清楚地感觉到疼。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但我的心,像被石头砸坏的湖面,荡漾了好久、好久……

那以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四尾。

大约是去了京剧团后一年多,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排练,突然有人告诉我:“你妹妹找你。”我当时有点木然,“我哪来什么妹妹?”边骂同事别乱开玩笑,边走到门口,才看见是四尾。这时,四尾仍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但表情却老成了许多。

我一惊喜,“尾…”,“巴”还没出来,“唰”地扫了一眼望着我的同事们,(我当时刚二十出头,生怕同事笑我乳臭未干)立即撑起张大人脸,学着乐队周队长一贯的口气,私事公办地:“找我有什么事?”

四尾见到我显得很激动,但我那张马脸把她还没来得及形成的表情吓到脸皮后面去了。一点点失意,一点点羞涩:“没事,就想看看二哥哥。”她把“二哥哥”说得还是很像“爱哥哥”。说着把眼睛挪开,给了我一个头顶。

我觉得蹊跷,把她带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返回在家里的口气,反复问她真的有没有什么事。她还是反复作同样的回答:“真的没有什么事。”这时,我想起京胡欧阳的口头禅“小孩子真麻烦,”便匆匆把她带到我的宿舍,对着这小朋友:“我现在要忙工作,等排练完了再来陪你玩。”

当时、我刚勉强抢到乐队首席的位子。为了表示对工作负责,那天排练后,又找指挥聊了好一阵子,聊着又一起去食堂吃饭。四尾的事,回到房间,才借工作忙敷衍了道歉。

我看着四尾撑着张疲倦的脸,又想起可以叫她吃晚饭以弥补我的粗心,便要带她去食堂。

她说:“我不能吃饭。”

“那就去门口吃米粉。”

她又说:“米粉也不能吃。”

“那吃什么呢?”我又开始觉得欧阳“小孩子真麻烦”的理论很有些道理。

“我什么都不能吃。”

“什么都不能吃?那问题就严重了。首先我们来搞搞清楚:是不饿,不能吃;还是生病,不能吃;还是生哥哥的气气饱了,不能吃…”我以为讲得很开玩笑,但看着她一点不玩笑的面孔,开始暗暗担心。

她说:“我不知道。”于是,又给了我一个头顶。

再粗心的人,也该看出来,她定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人的难言之苦,会有些什么呢:表白,失恋;破产,缺钱…不过,那都是些大人的事。十三岁的孩子,能有什么?(人怎么竟有我这样短记的猴类,刚进化成个猿样子,就忘了早几年、也曾烦闷得要死的历史)于是、对着“真麻烦”的“小孩子”,照惯例一皮球,建议她去找大哥哥玩玩。

她说她上午一直在大哥哥门口等,到下午一点多还不见人,才来找我的。我这才确认,四尾到现在,连中饭都还没吃。于是、把她拧起来:“你现在就跟我去吃米粉,吃得好,就带你去找大哥哥玩。”她这才叮咛咛露出久违的笑容。

在京剧团门口的小粉店里坐下来,她又反复说了几遍“我不能吃。”等我自作主张帮她要了碗肉丝粉时,她才说口里没有味道,换了碗酸辣的。(四尾家是北方人,本来是不吃辣椒的)

看着她吞米粉不吐辣椒的神情,想起她异常的表现,让我确信,她一定有什么事情:是跟哪个小朋友吵架吃了亏,还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反正不管什么天大的事情,往哥哥—我们家不管部部长一交,万事大吉。于是、又操心起那段唱腔的弓法指法来。

等我帮她喝完了最后一口粉汤,正准备带她去找哥哥,迎面碰上背时的周队长。

他问:“你亲戚来找你,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很轻松地说:“没事、没事。”

“家家都会有事,有事就去办事,不要耽误。” 他说得很有领导温情。

“真–的没事,小孩子,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生怕冤枉留个“私大于公”的印象,把“真”字说得十分肯定。

“真的没事的话,那我们晚上再开个碰头会。”说完,走开几步,停下来,像是在等我。

这时,四尾很精灵地看了我一眼,懂事地:“二哥哥忙工作,尾巴自己去找大哥哥。”还没等我来得急客气,她就“呼”地跑了,回头、一副酸辣辣的脸、却留给我一个甜蜜蜜的笑容。

那便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个甜蜜的笑容。

后记:

那天晚上、因为周队长的老婆加班未回,家里没人,碰头会没开成。从此,周队长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据哥哥的房友说,那天晚上,有一个小妹妹来找哥哥,在楼下等到好晚。

后来得知,就是那天晚上,四尾回家后,洗了个澡,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咽下了一些老鼠药……

好像她有一封信给我们成家兄弟,但始终没有到我们的手里。所以、四尾寻短的真正原因,到现在,仍是个遗憾。弟弟曾问我,是该惋惜她怎么对生命的存在如此草率?还是该埋怨她不该对生活的品质过于认真!

听解剖的医生说,:“这女孩除了点米粉以外,好像有一阵没进食。”(据说打算服毒自杀的人,为了服毒后不吐得难看,给人添麻烦,往往在服毒前空腹。)想起四尾反复的“我不能吃。”才恍然大悟!可怜才十三岁的孩子,想到死都先顾及别人。

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要是那天上午哥哥见到四尾;要是那天下午我不要排练;要是排练后我不跟指挥聊天;要是我不以为“小孩子,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是吃完米粉后不碰到周队长;要是晚上不开会,我再去找哥哥一趟;要是哥哥那天晚上在宿舍里;要是早点送去抢救;要是中国也有“青少年烦恼商谈所”……我可以列出一万个理由让四尾活下来。

然而,四尾妹妹走了,无声无息地,去了应该是再不需要有任何憎爱忧欢的地方;没有留下坟墓、石碑,以及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只留给我们成家哥哥们对她无比的愧悔、无限的怀念和爱的刻骨铭心。

那以后,我努力在把四尾忘掉。但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无论我走到哪里,每看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我仍会从她的脸上浮现出四尾来。终于,强忍着心中的疾痛,我把她写出来,希望每一个读了这篇文章的人,都不要像我,等到失去了,再惋惜那些人生最珍贵的东西。

声明:

请原谅这篇文章没有以往的幽默感。事实是,为了保持头脑心脏眼睛正常工作,我必须写一小段,停一小段。总之,这是我写得最最艰苦的文章之一。

九哥

关键字: none

TrackBack URI

Leave a Reply

XHTML: You can use these tags: <a href="" title=""> <abbr title=""> <acronym title=""> <b> <blockquote cite=""> <code> <em> <i> <strike> <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