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老的外婆

外婆九十六岁了,她渐渐失去了听力,眼睛已经看不见,姨妈凑近她大着声说:这是某某,你还记得记不得?外婆就点着头说:记得,记得呢。柏林问她:你看得到电灯看不到?她说:我看得到一个白白的影子。我们想把她带回城去照顾,念舅舅年老,前几天感了冒,不方便照顾外婆,快八十岁的舅舅不愿意,说你们大家都忙着工作,不必添麻烦啦。

舅舅和舅妈从省城里回到乡下同外婆住在一起,给外婆养老送终。舅舅照顾外婆的饮食起居,舅妈整天没有一句话,她和舅舅曾是中学同学。三个老人住在一起,表哥在遥远的北京忙着自己的事业。舅妈舅舅的坟墓买在省城的金宝山,外婆将是最后一个埋在乡村祖坟的人。村里的老规矩是村人在外面去世是不能回到祖坟的,舅舅的父亲,爷爷当年被镇压,都客死他乡,外公的尸首都没有找到,外老祖在村外停放了一年多才入葬,舅舅心想不能让外婆也这样,于是外婆必须住在村里,等着自然老掉。天气晴好的时候舅舅把外婆抱到楼下,也许带她晒一会子太阳。外婆已经变回了一个老小孩啦,无力自理,这个世界她只可以靠自己的内心去感知。我在想外婆还有几天几个月几年的时间活呢?仿佛大家都在等着那一天,她的活着已经成了老年儿女的负担。什么都改变了,为什么乡村还那么愚昧地坚持着要老死家中呢?即使不死在家里,譬如死在医院,那么德高望重的长寿老人又怎么就不能进祖坟?

外婆是一个世上少见的能干女子,读过书,能识文断字。年轻时的外婆美丽白皙,作为大家庭出身的小姐,她嫁给地主家庭出身的外公,有三个儿女:舅舅,母亲,姨妈,姨妈两三岁他们的父亲就被抓去批斗致死,他们的爷爷去寻儿子的下落,又被关押近一年多连气带病死了,也不准家人去领尸安葬,一个同乡人悄悄告诉外婆尸骨的下落,外婆请人把公公的尸首逎在半道上,过了一年多养好一头猪,才杀猪请人埋葬了他。外婆被人捆绑起来吊着打,要她交出家中所有金银财宝,因在外婆家堂屋里曾挖出了一包金银,被怀疑还有私藏了的财物。至今外婆的手臂上还有绳子勒进去的疤痕,姨妈说她们曾经用蒿子煮水给外婆洗过伤口,伤口发炎,肉都烂了。外婆的耳垂是生生被拉扯坏掉的,中间裂开,分成了两绺。

热心人觉得三十岁就守寡的外婆太困苦,劝外婆重嫁,让外婆带着八岁的舅舅嫁人,把母亲和姨妈送人家,免得一家人饿死。外婆坚决地拒绝了,她说死活娘们儿都得在一起。她带着三个儿女住在碾坊里,靠采摘野果挖树皮活下来。接受随时的传唤批斗,五六岁的母亲一见到贫下中农就得下跪,磕头作揖,遇到好心人会把她拉起来,遇到黑心的就踹她一脚。老天爷竟没有让母女四人饿死,外婆养好了伤口,白天从早到晚下地干活,晚上点着柴火给人家缝衣服。小姨半夜醒来:妈你怎么还不睡?外婆给她拉拉被,说妈不困,一会就睡。母亲整天去挖野菜来供给一家人充饥,或去帮别人家推磨一天的玉米麦子,直累到鼻子流血吃不进饭昏倒在灶跟前。说起挖野菜,母亲说她挖的野菜最多,最好, 父亲说母亲有土缘法(缘分?)。

小脚的外婆一直是村里突击队的能手,她比任何一个年轻媳妇都能干,仿佛是钢筋铁骨做的,从早到晚劳动不得片刻的歇息。小姨和母亲做好了饭,等外婆从地里散工回来一起吃,一个亲戚从水库工地上来家,外婆就让他先吃饭,兄妹三人眼见外婆把所有的饭盛给亲戚一个人吃了,家里再也没有多余的一点饭菜,外婆饿着又去干活。小姨说,那时候我们眼巴巴在一边躲着看,恨他怎么一个人就把我们一家人的口粮全吃了呢,不懂给我们留一点点?外婆从来就只顾念着别人,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让儿女们跟着她一起受累受苦。别人在工地合伙吃饭的时候,没有饭吃的外婆绝不会让孩子们看着别人吃饭,等着施舍,她带着儿女去山上摘野菜果腹充饥。稍闲时外婆走五六十公里的山路去城郊帮人打短工,母亲至今记得外婆打工回家,背了一口铁锅,买了些桔子给她们带回的惊喜。

外婆的儿女不嫁贫下中农,外婆说我们不高攀,只和地主家的子女结亲,免得受欺侮。父亲和姨爹都读过书,有点文化,能写写算算。外婆的十三个子孙都大学毕了业。表姐说起她从前考不上学想不开,整天在水库边徘徊,外婆在她家一直就是半个月,看着劝说,直到她复读考上大学。年幼的表妹找猪菜看到别人家的小茄子柔嫩可爱摘了几个来玩儿,外婆教育她半天,一定让她去给人家道歉,还摘家里的茄子去赔偿。

外婆的身板一直是直着的,她普通的身躯在我眼里总有非凡的意味,她的脸和母亲一样白皙红润,她的五官和表情即使年老也显得高贵而美丽。在省城住的日子,常有老外看到外婆,就要拉着她合影。外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我一直想她那小小的身躯里哪里可能蕴含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呢?她的腰腿疼,从来不哼哼,坐在她身边时给她揉揉腿:外婆你的腿疼不疼?她说:疼。表哥回家,给她带各种东西和钱财来,她不受钱财,说不用那么多,她老了不花钱。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在这个世界上难有几个人做的到,外婆却做到了。

村人人起了纷争,只要外婆煮着拐棍在一旁劝说几句,就住手住嘴立马默默地各自回家,面带愧色。如今外婆再也不能行走,村里人会到她的床前和她说话,给她喝水。外村有个很奇怪的女子,从来不服任何一个人,在几个村子都出名的霸道,独独敬畏外婆,有了好东西就给外婆带来。我不知道哪一天,外婆眼睛闭上再不能睁开,那倒会是外婆的福祉吧。等外婆不在身边,从这个尘世仙逝归去,我们到底会感到多大的空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