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识

认识他是在秋天, 传说中北京最美的季节。

那年舒红刚毕业,分配到部里下属的一个大公司。 能分到北京的大单位,靠了她的能力也靠了运气。她也颇为踌躇满志,以为从此开始她象牙塔之外的探险。谁知到单位几天磨下来,就明白了自己的斤两,万丈雄心也暂时落了地。

那时北京流行露天舞会。就是在某条街或是广场一角,放上一台录音机,挂出几串彩色灯泡,几百人群魔乱舞的那种。偏偏很多人很职业,执意要跳出水平和花样,在场上东奔西跑,左冲右图,场面更见混乱。开始舒红很看不惯那样的地方,但因为实在无聊,被室友们拉去了几回。等渐渐能跳得自如了, 她才发现这样的地方也确实有它的妙处。不用交谈, 不用思想,随着节奏大开大阖,来去如电,收放自如,也颇有种挥洒人生的潇洒与自由,至少是舞会上的人生。

舒红就是在这样的舞会上认识的他。

那天舒红大概又在工作中上受了什么气,晚上跟同宿舍的女孩子们去舞场,很有点疯狂。不放过任何一个舞曲,几乎来者不拒地跟任何一个请她跳舞的男士跳舞,只坚持了不跟同一个人连跳两支舞的原则。

舒红一米六左右,身材消瘦,皮肤白皙,大眼睛,清汤挂面的短发,对学校里就很出众,更别说在这样的舞场。那天她穿着简单的白T恤,天蓝的牛仔吊带工装裤,颇为别具一格。一曲终了,总有好些男士聚在她旁边,等下曲起时好抢占先机。

他比她高一头,清清瘦瘦的, 白衬衫,深色西裤,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龄大概在二十七八左右。他的脸有点尖,脸色有些苍白,头发十分细软,额前有一绺几乎垂到眼睛里。他的神色是漫不经心的,又仿佛有点落寞。

舒红留意到他,是因为他跟周围有点格格不入,一直在旁边一个人站着,没有同伴,也没见他向谁邀舞。一曲终了,她的舞伴正好把她带到他身边。舞曲一起,别人还没听出来是什么步子,他就伸出了手。

是只慢舞,当时很流行的歌。他的舞跳得很温柔,手轻轻搭在舒红的腰上,随着音乐的节奏,慢慢移动,是所谓的“情人步”的跳法。这种舞,多少有些暧昧的味道。不过因为他中规中矩的,一直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也不开口说话,舒红并不反感跟他这样跳舞。

不光不反感,不知道为什么,舒红对他有一点好奇。她感觉好像他这个人在那儿,神却不知道在哪儿游历着,很超然于这个乱哄哄的环境之上。但实际上在这拥挤的舞场了,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带着她见缝插针地穿行在人丛里,从来没碰到过别人,也几乎从来没被别人碰到。由此看来,他于这样的环境很融洽,是训练有素的。

他的舞技一定很好。这么简单的步子,他的脚步和手势都轻柔到无,但舒红能准确领会他最微妙的暗示。跟他跳舞,舒红感觉他们好像一起在飘,多少有点灵魂出窍的味道。他的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还有点剃须水的清爽的香味,闻着这味道,跟着他缓缓地移动,舒红感到他十分熨贴,好像可以把自己交付给他,不问来路,不问去处,就这么走下去。也许是这夜色,这多少有点煽情的歌,还有,当然,最主要的,是她的寂寞。

下面是一只快曲。他没过来邀舞。舒红跟别的人上场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搜索了一下,看到他一个人闲闲地站在角落,抽一只烟,眼睛看向人群,不过没什么焦点。

一个晚上,他再邀她跳了四五只舞。他一直没什么话,不跟她跳的时候,就站在角落,闲闲地看着。

最后一场的时候,他们终于交谈了几句。她暗暗松了口气,如果他对她一点兴趣也无的话,多少有点伤自尊心吧,虽然她根本没想过会再见到他。

他先开口问她,“你读书还是上学?在这儿很少看到你这样的女孩子。”

舒红说,“工作了,今年刚分来北京。不过希望我还在读书。”

“是吗?我们刚毕业那阵子也这样。不过过几年就好了。”舒红松了一口气。听来他也是念过大学的吧?她原来有点害怕他是哪个鱼市菜市里出来的小贩,收拾一番谁也看不出来的。这样的地方谁知道,即使不相干,还是希望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大概是不希望自己看走眼吧。

“看到你在这地方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你这么好脾气,谁请你你都跳,象个亲善大使。我想你这样的女孩子在舞场上也总得挑挑捡捡才对头。是不是心里有事?”对方说。

这话有点不好回答。有点恭维,又好像有点太亲密了。

舒红说,“谁想那么多?就是锻炼身体而已。我喜欢运动,现在没什么机会,就借舞场发挥啦。其实舞场很藏龙卧虎的,越看着不起眼的人,跳得越好,大概更肯下功夫练。”

这话倒是真的。有个小个子,几乎跟舒红一样高,他们跳过几曲,他的快步舞棒极了,那种痛快淋漓的酣畅,舒红只想用一个字表达,“过瘾”。但平日里,这样的人,舒红正眼也不会看一下的。可见,以貌取人不对。

“不要告诉我,你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舒红反戈一击。

“哦,这是我的老地盘了。不过有一阵没来了。”他笑笑说。

“哦,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在别的什么地方。喝点东西聊聊天什么的。对了,我姓桑,我现在做贸易。电子产品。在北京出生,长大,五年前本科毕业于首都师大,家住海淀区羊坊店。”他一本正经地说。

舒红说,“可以啊。如果正好碰到的话。不过别问我名字,也别要我的电话号码。我有孤儿的孤僻,不愿意信任陌生人的。”

桑沉默了一下,说,“这么巧,我也是孤儿。我想我也有点关于信任的问题的。能不能我们互相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呢?”话说完了,又赶紧补充,“这样的话听起来不可信,是不是?你以后会知道,我不骗你。我不要你的名字,你就给我你电话的前四位数总可以吧?”

桑的话确实有太典型的北京侃爷的味道,不过舒红却有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真的也是孤儿?

“好吧。我给你电话的前四位数。我只说一遍啊。”她说了四个数,桑重复了一遍确认,很认真地谢了她。舒红知道凭这四位数,要在诺大的北京城找到她,谈何容易。

他然后说,“以后你知道了我是孤儿,能不能对我好一点?我们还要互相帮助解决信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