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见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舒红没再去那个舞场。

一天下了班,她在宿舍里百无聊赖,翻着一本旧书,电话响了。以为是找她室友的,她本不想接,不过想着听听人声也好,还是拿起来了。

那边很意外地说,“请找舒红。”挺简练的一句话,北京口音。舒红以为是工作上的事,说,“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万里公司的小桑。不好意思打搅您。您上上周五晚去过公主坟东南角茶亭那边吗?我捡到个小包,有些资料,好些名片,里边也有您的。也没什么要紧东西,就想问一问,万一是您落下的。”

舒红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这是桑,上次在舞会上认识的。他可真聪明。居然给他找到了!这样说,如果找错人了,也没关系。如果找对了,听名字她就知道他是谁。可是,他怎么那么笃定她还记得他?

舒红有一瞬间想否认,不过又为他能找到她而折服。更重要的是,她反正无事可干,所以干脆说,“是。我上周周五去过那儿。不过没落下什么东西。也偶遇了个什么公司的小桑。还跟他跳过舞。我是你要找的人吗?”

“太好了。那就找你吧。没掉包也没关系。这么巧!我正好路过这儿。要不我请你吃饭?聊聊天,认识一下。”那头马上改口把您改说成你。

舒红有点气结。这人这么霸道。到最后一分钟出现在她面前,开口就约在现在。虽然很高兴接到他的电话,也很高兴能出去走走,可是不能这样输了气势。

她恨恨地说,“很荣幸接到邀请,不过现在我没有胃口。好像规矩上说,第一次的晚餐约会是提前一周预定的。”

那边笑了。“对不起。我这人特没礼貌。这也是孤儿的关系,因为没妈教我规矩。不过就这个原因来说,我们是可以互相原谅的,对不对?我十分钟后到你门口。我在门口等半个小时,如果你不出来,我就走了。下次我提前一个星期预定。不过我工作性质太不稳定,今天安排不了明天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约你。”

“谢谢你。你愿意等就等吧。”舒红说完把电话挂了,没说去还是不去。

挂了电话,舒红想了三分钟,决定了她要出去。不就是出去吃个饭吗?她反正还没吃饭。而且,这个人大海捞针一样凭那么点线索就找到她,也让她有点好奇还有点。就当见识见识不同的人吧,她这样告诉自己,他总不见得会把她卖了?她自信自己没傻到给人卖了还替他数钱的地步。但她不要换衣服,不要化妆打扮,能去见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这么随便潦草的约会,如果这也算约会的话。

知道从宿舍到大门口要五分钟,这剩下的三十二分钟却极其难熬。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那个分针却动也不动。好容易分针挪过了二十分以后,她又想是不是该早点下去,他说是等三十分钟,如果等不了呢?

终于她赶在整整四十分钟的时候到了门口,扫了一眼,却没看到桑的影子。她四处张望,确信他已经走了。心里暗暗骂自己这么矫情,要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出来。另外,也怪桑言而无信,没等够时间。

等桑从花坛后的树影下钻出来,舒红吓了一跳。话都有点说不匀。“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哪能呢? 还有三十秒才到四十分。别人可以改变主意,我可不能言而无信。”他笑了。舒红听出他在笑她,却不好争辩。

他跟上次的打扮差不多,浅色衬衫,西裤,一件很贴身的皮夹克。舒红也是衬衫西裤,上班的一套。她想,万一他提出要去太正式的地方,可能不大合适。

桑问,“去哪儿?”舒红说,“你拿主意吧。是你请客。”

桑说,“公主坟西角有个馄炖摊儿很不错。”看到舒红的脸色几乎要变,他接着说,“不过我第一次请你,怎么也不能去那样的地方吧?”

舒红不吱声,由着他自说自话地带她去了两三个街口外的“味道十分正宗的北京餐馆”。是一个门脸很小很旧的涮羊肉馆,屋里希希拉拉的十几张桌子,一多半有人,头顶白炽光照得亮堂堂的。有点象老电影里客栈的样子。

说实话,在北京,舒红还没见过这样不起眼的座落在居民区的小餐馆,跟闹市区的街边的大排档又不一样。如果是单位请客,去的都是上档次的大餐馆。先不说味道,至少门脸都是搞得金碧辉煌的。不过这地方当然比馄炖摊又好多了,舒红已经见怪不惊。

他们坐下来。桑让舒红点菜,其实也没什么可点的,就是涮羊肉片,香菇,大白菜,粉丝,木耳之类的。

他们要的东西很快就上来了。桑帮着舒红调好芝麻酱,安排涮煮,一边轻言细语地解释什么菜什么时候出锅最好,一边询问舒红的口味和品尝的结果,并根据她的反应来调整菜式的安排。

他做这一切,从容不迫,虽然细心到极点,却不让人觉得琐碎,大概因为能看出来他自己非常享受这个过程。实际上,他的专心致志让他几乎有点孩童的纯真和喜气洋洋。舒红直觉上他是很会照顾人的人。火锅也是难得的美味,舒红吃得非常舒服。

有一绺头发掉在他眼里,他忙得顾不上。舒红克制住自己想要替他撩上去的冲动。心里很好奇,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怎么找到我的?就凭我电话号码的前四位数?”舒红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很简单。你说今年分来,我猜是本科毕业,从外地大学来,而且是可以进户口的单位,不是那种应聘的。电话号码前三位限定了这个区,这个区能接受外地大学生的就那么几个单位,加上电话第四位数,再除去男生和本地女生,一下就出来了。”舒红想想是这个理。本来以为是繁复可怕的工作,多少有点得意人家这么费心找到她,结果不过是个简单推理而已。还是禁不住对他有点肃然起敬。

“那你猜错了呢?那就找不着了吧?或是人家撒了谎,或不想承认见过你?”舒红说。

“猜错了没关系,从头再筛一下,最后还是会出来的,可能多费点功夫吧了。如果人家撒了谎或不愿相认,那是另一回事。不过不试一下你怎么知道?反正打几个电话也不是什么大事。”桑说。

“喔,你还是挺能干的。”舒红由衷地说。

“我们这样成天在外面跑,也就学点这些小聪明了。”桑说。

有一点东西在肚子里,他们都恢复了说话的力气。而且,隔着升腾的蒸气对桌而食,多少有点温馨的味道。

桑说,“你没来过这样的餐馆吧?”舒红点点头。桑说,“其实象你们这样毕业分到大机关大公司的人挺福气的。旱涝保收。不象我们,坑蒙拐骗,饥一顿饱一顿的。”

舒红说,“你哪里知道我们的难处?” 舒红突然涌出满腹的委屈,想要跟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说一说。

“我是学外贸的,单位没外贸部门,我想做内贸也行啊。可是我们公司分部门承包了,我给分到的是个新部门,刚成立。头儿天天要我们自已找单子,说要自己养活自己,我新来乍到,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上哪儿找单子去。一看见我天天坐在办公室里,什么活也没有,他就发脾气,私下里说他不要女的,是公司硬塞给他的。我也不能看书看报,就更有得说啦,我这儿是企业,不是学校。弄得我一上班就紧张,坐立不安,每天最正经的活就是打扫卫生,可打扫卫生只用得了几分种呀。一整天一整天就得战战兢兢地过,这种日子,谁受得了啊,而且,最主要的是,不光别人觉得自
己没用,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整个人都变痴呆了。”

说到后来,她的话渐渐哽咽了。她知道自己不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委屈,可是她没
法子控制自己的情绪。

桑不做声,只递给她纸巾擦脸。

等她说话告一段落了,他说,“你怕什么呀?没有人天生会做事的。你们头怎么这么恶劣?他总得教教你再给你时间。要不要我找个人揍他一顿?或是让他破点财什么的?”

他脸上的表情很认真。舒红想想这种可能性,由不可思议,转为害怕,再到豁然开朗,她笑起来,“啊,有你这句话就痛快多了。不过,不用了。我宁可自己学会做生意,让他没话可说。”

桑长出一口气。“太好了。我还真担心你会接受我的提议。否则我得背上这么多麻烦。你知道要整人我良心上还是有点不安的。万一人家再来个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什么的,就更糟了。学做生意吗,那好办,我可以教你。”

舒红说,“刚有点感动,结果你只是耍滑头。你做什么生意?”

桑说,“别冤枉好人。如果你说做什么,我一定做。这话还一直有效。至于生意,逮着什么做什么。”

舒红不由得笑了。她已经无数次地尝试“逮住”点什么做做,但无一例外地失败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让她感动了一下,不管真的假的,有用没用,她都太需要一点
关怀了。

桑又说,“我前两天告诉我的哥们,我遇到一个高傲的公主。没想到是一个落难的公主。”

“不是说我是亲善大使吗?怎么又高傲了?”舒红抗议。

“亲善是态度,高傲是气质。不矛盾啊。越亲善越显出高傲来。”桑笑着说。

“哎,我说,不如你加入我们四人帮吧。我们推你做头。我们几个都上不了台面,但是您不同,往那儿一站,一身正气,马上镇住了。”舒红一听到那个“您”字,联想到“镇住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舒红说,“我们大学班上有两个北京人。一个特油,满嘴跑火车。大家都讨厌。”

桑说,“可惜。我们北京人的名声都给这些人败坏了。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我们班长,又帅还会弹吉他。”舒红说。

“那还差不多。是不是你们女生都暗恋他啊?”桑笑道。

“没有。在女生中他有个外号,叫‘酸’。大家都觉得那个油的还比较受得了一点。”

桑夸张地叹了口气,“你这么糟践我们北京人,本来想请你去“卡萨布兰卡”唱歌,现在都不敢了。”

舒红再笑了,“你早说啊。我一定不说北京人半句坏话。”“卡萨布兰卡”据说是当时公主坟一带消费最贵的酒吧,如果有人请客,是必须去见识一下的。她知道他说笑而已。他一定不会比她有钱多少。

吃过饭,桑陪她走回宿舍。

路旁的花壇种满了菊花,北京的金秋,菊花开得轰轰烈烈,空气里弥漫着带着药味的清香。盛开的鲜花和稀稀落落的树影让舒红想起了校园,想起那些虽然艰苦却有所盼望,虽然紧张却总有补偿的充实而单纯的日子。

她心里一动,问桑,“你帮我摘一支菊花好不好,我带回去插在花瓶里。”

没想到桑却说,“啊,揪花的事我可不干。早知道我该买束花的,可是觉得太恶俗了。要不我们现在去买?”

舒红说,“谁要买的花?多没意思。我们在学校最喜欢偷花了。偷花不算偷嘛。你是不是怕人看见啊?那我自己摘好了。”她伸出手就要摘下一支。

不想桑出手如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花在枝上多漂亮啊。北京街上就是这些花其他地方都比不上。如果我们不爱惜,人人揪上一把,北京就太难看了。我顶痛恨人乱揪花的。”

舒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人。她倒也没生气,因为他说得有理,可能这真的是北京人和外地人的区别吧?以后她要是也把北京当家了,为北京而骄傲,说不定也会反感别人乱揪花。

她以后还指着他教她“做生意”呢,如果他真的会的话。她才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跟他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