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两堂课

跟桑吃过饭不久，舒红的老板大李想买个当时挺时髦的有种进口的电子记事本，要三千多块钱。当然像他们这样的商贸公司绝不会上商场去买，都打电话，问朋友，朋友的朋友，“谁做电子记事本？谁的价格最低？”其实买一个计算机配件也是这样大动干戈。既求实惠， 也趁机做一个市场调查。如果买贵了，浪费钱不说，还会被人骂“傻帽”。

舒红记得桑提到一个朋友好像代理这种记事本。她偷偷给桑打了个电话，说老板想要一个，让他帮着问问看能拿到什么价位。

她犹犹豫豫的加上，“你看，第一个想到你，照顾你朋友的生意。”不过这话她说起来可没有大李那么理直气壮甚至居高临下的味道。

桑说，“就是先拿个样品？如果觉得好，你们还会考虑进点货是不是？你们好像有个门市吧？”

舒红吃了一惊，她本来也想这样说，但觉得不该说瞎话骗桑。大李在电话里老这么说，虽然舒红知道大李根本没打算这样做。她嗫嚅地说，“你怎么知道？”

桑在那边笑了，说，“都这么说嘛。”舒红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桑又接着说，“没关系，以后进不进货谁知道，现在先拿一个便宜的再说。我帮你问问吧。他们是一级代理，应该给我个好价格。”

舒红松了口气，也暗暗笑话自己连个简单的小谎都不敢撒，这个样子，怎么做商人？幸好对方是桑，事情也无关紧要。短短一两个月，她已经知道要做“商人”的头号要求是脸厚心黑，敢坑蒙拐骗，还要做得很仗义的样子。最高境界是，你把人卖了，他还心甘情愿替你数钱。

下午的时候，桑打电话给她，告诉她，都说好了，“可以给你们老板这个价，他在市场上绝对拿不到。还有两百块的回扣，事后给你。你问问你老板吧，给我回个话。”

她不大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这个价格，不算回扣，好像比大李打听到的最低价还要低出两百多。她告诉大李她朋友的价格，大李盯着她足有五秒钟，仿佛不相信平日不声不响的她怎会突然神通广大起来。

她给看得不自在，说：“他们是一级代理，我们看到的资料上都有。正好朋友的朋友在那儿，还管点事。我费了好大力气跟他争取，还搬出咱们的大牌子，说以后有好生意想着他们。据说是他们内部最好的价格了。先没跟你说，因为不知道成不成得了。”舒红一边说，一边有点佩服自己说瞎话顺畅起来。

她乘胜追击，说，“不光是钱的问题，做这行，象您说的，就是要多跟人打交道，货比三家，为以后埋下商机也说不定。说实在话，在这儿时间不长，我跟您学了好多东西。以前很蹙跟人讨价还价，现在觉得也挺有成就感的。”

舒红一边说，一边看到老板的眼神从疑虑到柔和，再几乎有点欣赏了。她在心里踢了自己一脚。

虽然知道这个价格很好，大李大概不服气，还接着打他的电话，包括舒红所说的这家。大李电话打到他们门市，用尽软磨功夫，最后的报价还不如他以前得到的最好价。他告诉舒红，那跟他们定吧。舒红当着大李的面给桑打了电话，说好第二天派个小伙计把货送过来，带着发票，大李可以看完货后给他支票。

舒红最后说，“真谢谢你的那个哥们了。知道他这一阵忙，下次再请他吃饭。”她一边想，桑的这个朋友，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呢。

她终于拿到了那两百块钱，在第三天下班后。当桑给她钱的时候，他们正走在公主坟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她高兴得又蹦又跳 ，这是她挣的第一笔钱，而且赚的是她又怕又恨的老板的，算不义之财，特别痛快。她正式出师了，成为一个小商人。而且，数目也不是太寒酸。她知道，现在中关村这么多小公司，竞争很激烈，有的时候，赚十块二十块的生意也有人做。

当然 ，这主要是桑的功劳。而且，桑打消了她残余的一点犯罪感：“原则上说，你拿的是佣金，正当合理。你提供信息，他也得了利，皆大欢喜的事。”

舒红说，“谢谢。佣金听起来比回扣可好多了。以后我要尽量赚取很多佣金。以前我听别人说吃回扣，觉得挺恶心的，总想着一个脑满肠肥的蛀虫口水直流的样子，也许是宣传听多了。佣金多正当，佣金多合理啊，佣金一点都不恶心。”

桑哈哈笑起来，补充道，“佣金太文绉绉了，这还有个说法，叫雁过拔毛，商场必杀技第一条。切记切记。”

舒红坚持要请他一顿。他说，“那好吧。不过我们去上次我提过的那个馄饨摊，算你满师谢我。” 舒红当然随他。跟着桑，他们绕到公园的西角，稀疏的竹林里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拐角处，几个散落的长椅当中，居然有个 小小的馄钝摊，摊虽不大，但在明亮的汽灯下水雾蒸腾，紫菜芫荽汤混合着肉香阵阵撩人，让人感觉十分温暖。

馄顿和小笼包子都很便宜，他们要了半斤馄吨，两笼小笼包，才十几块钱。

舒红吃了三个小笼包，喝了点馄饨汤。馄饨大部份都在桑碗里。舒红吃不下。桑专心地吃着，神色是满足而欢快的，象个贪吃的小孩，享受着他来之不易的盛宴。

舒红看着他吃饭的样子，那样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好像吃是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觉得很可爱，同时有点不可思议。

她问他，“你怎么这么看重吃？”

他的回答让她颇有点啼笑皆非：“吃是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一种享受。 有钱大吃， 无钱小吃， 总之你能买到这个享受。 有很多东西， 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虽然有点悲观， 却也不无道理。

舒红看着他，目光灼灼，说，“看你那点出息。我以为什么东西，只要你想要，愿意为之努力，都能得到。”

桑避开她的眼光，说，“也许你对。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想要什么都是可以得到的。而对我，只有吃靠得住。而且，你看，我还不胖。正该吃。”

舒红给逗笑了。是啊，如果吃了发胖的话，这样的享受真的会打折扣。

看着舒红开心的笑脸，桑犹豫了一下，突然说，“哎，舒红，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呢？”

“信任你？什么意思？有什么需要信任你的吗？你有什么不该信任的吗？”舒红奇怪他有此一问。

桑说，“你对我有什么了解？就不怕那个电子记事本是个假的？朋友做一级代理之类的事也是编的？”

舒红一愣，她说，“现在市场上没怎么听说这个东西的仿冒品吧？而且，不是有公司的发票吗？”

桑说，“今天没有，明天就可能有了。有的搞不好连关键部件都没有，只要当时看不出来就行。发票更是，随便造。想要什么公司的都可以。”

舒红说，“可是大李自己会看哪。他自己检查的东西，如果有问题，不能怪我。”刚说完这话，她想起来，自己当时表功，说直接跟那家代理打交道，等于间接跟老板做了担保，至少他不会怀疑货物是出自这家代理之手，如果真有问题，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舒红盯着桑，非常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太轻信了。她对他有多少了解？几乎是零，而且都是听他说的。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开始有点害怕。“你真的骗我？那为什么告诉我？你现在才是骗我的！你开玩笑的，是不是？你开玩笑的！”

她恐慌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不光是责任的问题，如果公司的人发现她这么轻信一个刚认识的人，说不定会有多少让人难堪的猜测和议论。舒红刚才兴奋的心情跌到谷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眼巴巴地望着桑，只求他说刚才只是一个玩笑。在心里，她还是不相信他会骗她。

桑叹了口气，说，“吓你也吓够了。我朋友做代理是真的。给你的东西也是真的。”

舒红听了，跌坐在凳子上，刚要放松下来，看桑还板着脸，又紧张起来，“你这回是认真的？不要开这样的玩笑。请你不要！”

桑说，“我不是开玩笑。是给你上课呢。你不是让我教你做生意吗？这是第二课，不要轻信任何人。”看看舒红的脸色，他又加了一句，“再申明一次，给你的东西是真的。”

舒红软弱地笑了，说，“我相信你。可是，我实际上没有证据，所以，我不该相信你。但是即使不相信你，现在我也没办法了。告诉我你朋友的名字电话，我要核实一下，就那样都不足为凭。今晚我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从侧面验证。”

桑赞许地说，“那就对了。我的课起到作用了。明天把你想到的办法告诉我，我一定配合，再帮你分析分析，看是不是最直接有效而又可行的。”

舒红点点头，但显然情绪很受打击，还没有恢复过来，她说，“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帮我呢？谁知道背后有没有什么祸心。如果套你的理论，不该信任你的。”

桑笑了，“过了过了！又不收你的费，我们就在电话里讨论讨论你有什么可担心的？防人要防在点子上，要先搞清楚自己有什么可失去的再说，否则自己会活得太累了。我帮你纯粹是因为你说你也是孤儿，同病相怜，爱信不信。”

舒红想了想，下了决心一样，说，“是啊，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用担心被你骗吧？如果你真有什么坏心思，我说不定还能学习学习，搞不好将计就计。都说无知者无畏，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穷二白的人最无所畏惧。失去的只有锁链，得到的却是整个世界，至少是可能得到整个世界。今天挣了钱，零的突破，是非常高兴的事，我才不要为还没发生的可能性担心。”

桑说，“就是！要的就是你这种气焰。那个谁说过，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曲折，只是前进中的曲折，前进，则是毫无妥协的主旋律!”

“为了纪念今天这个日子，让我们干杯吧！”桑提议，举起馄饨碗。

“好，为迈出雁过拔毛的第一步干杯！”舒红说，“还有，为学习在骗子中生活干杯！”

她也举起馄饨碗，跟他的响亮地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