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相交

那以后,跟桑越来越熟了。舒红下班了如果没事,就打电话给桑。他总是告诉她,打车到某地某地,他要去那儿办事。然后舒红陪他一块儿跑几个地方,他会请她吃饭,多半是涮羊肉。总是要开发票的,她的“的”票也给他,不用说,“的”票钱桑会补给她。

舒红还是坚持时不时回请桑一下,固定地点就是那个馄饨摊。她微薄的薪水让她对那个地方情有独钟,而且,桑也喜欢那个地方的东西。

桑有时给她聊聊生意场上的趣闻,愿意听她种种幼稚的问题,给她建议,帮她排忧解难。但他总给她一种淡淡的感觉,有点漫不经心,无可无不可的,如果舒红有事或不想见他,他也一点都不介意,他也从未有过什么暧昧的表示。他们之间,是很默契的朋友关系。这一点其实很对舒红的口味。舒红对自己的魅力一贯自信,大学里曾有众多的追求者。她愿意多交朋友,但对爱人,她是完美主义者,要求太高,不愿轻易陷进去。那时候最怕别人向她表示,往往一拒绝了,朋友都没法做。这种疏离的默契,曾是她向往而不得的理想的男女交往的模式。

这一天下班后,在某个涮肉馆,舒红见到桑的时候,他的右眼睛肿了,眼角是一道明显的瘀伤,脸色极差。

舒红看了他的眼睛几次,欲言又止。桑说,“不好意思这样来见你,我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你想问我是怎么回事?”

舒红说,“是。不过又想,你愿意讲,自己会说的。不愿意讲,我问也没用。就干脆没开口了。”

他犹豫了一下,说,“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如果我老妹有你一半好,不不,即使是十分之一,那该有多好!”他的脸上,流露出烦躁和痛苦的表情,一改平日里带点自嘲的平和,是舒红没见过的样子。

他又说,“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她的音讯了。我刚才去找她的男朋友,我以前的哥们儿,他刚从外地回来。还跟他动了手,结果,反而是错怪他了。”

舒红不发一言,看他把头埋在双手里,疲惫不堪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他和自己最大的不同,以前总也想不清楚的,应该是他身上那种无力的沧桑感。虽然他表露得并不明显,但与她的无知无畏,朝气勃勃相比,他更通世故,也很温柔,并不讨人厌,但是,总还是一种悲哀的气质。

桑又说,“我原还指望我那哥们儿多少能管管她,但他们已经分手了。原来她上次打掉的孩子也不是他的,他只是帮她瞒着我。”

“都是我的错。去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自己也出了点事,自顾不暇,根本没想到要关心老妹。其实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最大。我生下来后爸妈等了七年多才等到她,从小被宠坏了。妈去世时她大专刚毕业,以前家里什么事都给她安排好了,这一下没人管,找工作受人欺负,就赌气不找了。就这么瞎混,还不得出事?我那时真是鬼迷了心窍,一心顾着为自己伤心了,就没想到她。等留心到,已经晚了。”

“我知道我这个哥们儿人挺好,一直挺喜欢她的,只是碍着我没表示过。我就鼓励他跟她交往,结果非但没帮到她,反而把我哥们儿也害了。有时真想不管她,可是,她就我这么一个亲人了。”桑又说,露出他从未在舒红面前露出的痛心疾首的表情。

舒红没说话,她看出来他需要倾诉。果然桑接着说,“看到你,就想到我老妹妹。你们俩一边儿大。可是人和人多么不同。我上次看到她,她裤子上至少有七八个洞,红眉毛黑口红,像个妖怪。她要是有一点点你的样子该有多好!”

“原来如此!”舒红笑了,“你真是一个好哥哥,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帮我。”

桑醒过来,说,“不好意思,在这儿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她的消息我另外想办法打听。我们还是吃饭吧,你一定饿坏了。”

他们开始吃饭。吃着东西的时候,桑的神情渐渐恢复过来,自己一边吃着,也把舒红照顾得很好。舒红忍不住想,“嗯,喜欢吃真是一个好事情啊。”

“还有,”她想,“这个人的故事太多了。幸好,我只是个过客而已。”一边这样想,一边还是有点隐隐的失落,为某个人有点心痛却又知道他并不需要的那种。

过了一段,大李的一个外地的客户要在北京配几个高标通讯部件。大李懒得自己跑一趟中关村,就交代舒红去。舒红求之不得,她顶喜欢跑中关村,四处走走逛逛,看看大家都在倒腾什么,打听什么,吹嘘什么。四处都是些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学毕业生,摆地摊一样地经营着他们的买卖,收入也是一样的方式,一个元件一个元件地挣着差价,都熬出点穷凶极恶的面相。在这儿,她甚至觉出她的老板的仁慈来。

她跟桑打了个电话,问他是否可以陪她,反正他也常在那一带晃悠。那时候所有的人都把逛中关村作为一个必修的功课。跟朋友一块儿逛中关村,社交工作两不误。

因为型号规格都有了,就是比较一下款式和价格而已。舒红很快选中了一家,东西都齐,价格不错。这家卖通讯产品的店里居然还有小照相机卖,就是两三百块的傻瓜机,不过蛮小巧可爱,舒红忍不住扫了一下,说,“哦,还挺漂亮的。”不过扫一眼就过去了,她现在出来办事,也没打算浪费两三百块钱在这些小东西上。

桑看了,也说很好看,舒红说,她没打算买。桑说,“帮我妹妹挑一个吧,照你的眼光就行,女孩子的东西我也不懂。”

舒红认认真真地帮他选了一个。然后拿给店主交钱,说,“通讯部件用支票付。相机用现金。”

店主看了看,说了声,“不用了,你以后多关照关照我们就好了。”店主把相机跟通讯部件一块给了舒红。发票上只写了通讯部件,没写相机。

出了店,桑说,“记得你好像没有相机。”舒红回过味来,对桑很不高兴,可又觉得不能跟他发脾气,心里别扭极了。

他们一起去吃饭。桑看出她的情绪,说,“对不起。你说让我教你做生意的。讨价还价而已。”

舒红说,“可是我觉得好别扭。上次那是挣的老板的佣金,觉得挺正当,还挺解气。这次不一样。拿公司的钱去买东西,变相地要挟店家给好处,这不是揩公家油吗?让店里的人都看轻了。”她想到店主看桑和她的意味深长的眼光,简直无地自容。

桑看着她,慢慢摆出一副嘲讽的面孔,说,“你在学校一直是好学生吧?每年拿最高奖学金,业务课样样班上前几名,在学生会也任职,很可能是诗歌或文学协会的顶梁柱?”

舒红说,“是啊,你总是什么都知道!可是跟这个有关系吗?”

桑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稀有动物,简直不沾人间烟火,不知道怎么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幸存下来。也许因为你的孤儿比我正宗,没有家人给你人情世故的教导,在学校里,你又总是高高在上,学习好一切都好,经历顺得没有学到多少人性丑陋,人生险恶。幸好你遇到我,给你指点指点,否则,真不知道后果会怎样。”

舒红一下子愣住了,“你太上纲上线了吧?我的想法真的这么可笑?”

桑说,“我看来是如此。你自己比较一下有什么区别?我以为在商言商,讨价还价,争取利益最大化,是本能。不用动不动扣一个大帽子吧。”

舒红还觉得哪儿不对,但神色犹疑,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太迂腐,太小题大作了。

过了好一会儿,桑才又说话,“对不起,真没想到你生这么大的气。”然后他悄悄地加了一句,“可是你生气的样子好动人,我自己都忍不住跳出来臭骂自己怎么欺负你了。”

舒红的脸色松了一点,“什么时候你都说笑!”

受到鼓励,桑又说,“没看到一个商人会为占了别人便宜而这么痛不欲生。今天开了眼界!”

桑趁胜追击,“而且,真是奇迹!看到女人明明有发脾气的对象,却只对自己发脾气。”

舒红脱口而出,“我不敢对你发脾气。”

“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没错?”

“是。我从来找不到你错。”舒红老老实实地承认。

“那不就结了。”桑半真半假地说。“我刚刚还担心你把这相机当成我送你的礼物了,嫌它太轻,而且还是顺来的。你知道我不敢送你礼物的,太俗了,多贵多好的也不敢送,怕你见笑。”舒红噙着泪,转嗔为笑了。她当然不至于傻到那个地步,那得有多让桑笑话啊。可是,里面是不是也真有这样一点成分呢?她刚才那么生气,多少自己都有点吃惊。

吃完饭走人的时候,桑附在她耳边说,“知不知道你刚才生气的样子有多可爱?几乎无往不胜,无坚不摧。可是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拿捏,转晴太快,以后你应付男人的时候,要学会矜持一点。”